下午一收工,肚皮饿得前胸贴后背,赶紧烧锅捣灶,等不及饭焐透,铲碗饭就着咸菜,往嘴里扒拉。隔壁菊香捧碗饭,悄无声息溜进屋,快速搛块清蒸小咸鱼,丢进我饭碗头。柳眉下一双大眼羞涩低下,小嘴抿抿,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翘起,脸色些许泛红,像做错事的孩子转身离去。没一会,她捧着饭碗又过来,脚底轻轻,像一块云悄然飘来。瞅门口无人,快速搛些炒青菜丢在我碗头,又疾疾飘走。
菊香总在吃饭当儿,捧着饭碗,站在我家与她家相连处屋头,瞅我屋里没人,就捧着碗蹑脚过来,从她碗里或拨些菜丢入灶头空碗,或丢在我捧的碗头,疾疾离去……
晚上,队里小伙子疯着去别的地方打牌,不来我屋。菊香忙完家务,就会静静地坐在堂前,或纳鞋底或织线衣。一次,我在里屋看完一篇小说,抬头与在堂前纳鞋底的菊香朝这边怔怔的目光碰撞上,她慌乱低下头。为打破尴尬,我故意催她:时候不早了,回家歇歇!明一早还下田呢。
菊香面色潮红点点头,很乖巧起身回家。
遇上插秧、耘田、割稻、锄地,大伙一块下田干活。菊香凑在我左右,不经意多割一路稻,多插一行秧,多锄一垅地。一天趁四下无人,我逮着她:晚上怎么不找人玩牌,上我屋一人干坐。
菊香低下头,声音小的像蚊子:喜欢望、望你看书写字样子……
那天,床上被单队里一个女孩拿洗了。晚上,大埂上人家大都吹灯歇息,隐隐约约有人叩门。乡下人大大咧咧,叫门来过夜搭睡或有事,门打得像土匪来抢劫。狐疑不决打开门,皎洁的月光下,站的是菊香,一双大眼睛含着泪。一字一句:“下放的,我洗得不干净么?下回我、我好好洗还不行么……”
望着哭歪歪的菊香,我慌乱地说:“洗,洗得干净。”
菊香这才抿嘴一笑,转身回家。
那年吃过腊八粥,一天晚上,漳河对岸放露天电影。一帮年轻人缠着队长,借队里木船过河看电影。
电影散场,少男少女登上木船,人人仍然异常亢奋,还沉浸在电影《上甘岭》故事中。
枯水期,漳河不再水流浩荡。大面积河床裸露,河面流水窄的只有几米,最深也不过半米。水几乎不再流动,清澈的月光下,像一条长白带绕来绕去。两岸十几米高陡峭河埂,防洪高垒的怪石嶙峋,嵯峨险峻雄伟壮观,酷似一幅幅木刻版画。木船行游河中,宛如走进画中进入仙境。
大家在船上或站或坐,撑着的木船缓缓顺流而下。不知谁带头领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接着众人跟唱:风吹稻花香两岸……
大伙忘情地唱啊,沉醉在歌声里,眼窝里泪光与月光与河水交相辉映。虽没影片上唱得优美动听,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微风捎上饱含深情的歌,贴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在两岸陡峭的河堤里游走回荡,飘散着稻麦芳香和泥土气息……
菊香用胳肘捣捣我,贴向耳根:下放的,明晚教我这歌。
菊香这话,我没当真。第二天晚上,相邻大队放露天电影,我随队里一帮年轻人叽叽喳喳走在看电影路上。一个拐弯处,被路边突如其来的人一把拽住,直接拖到路旁草堆后。定眼一看,拽我的是菊香。正欲张口,菊香伸手捂住我的嘴,低声说:“走,回河边,上木船,教我唱一条大河。”
菊香在前头走,我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前些天,与她换亲的那家,曾恶狠狠警告:不许跟菊香来往。菊香后娘也说:“过完年,二月二,两家对换儿女正式结亲。”孤男寡女晚上蹲在船上,这事走漏一丝风,没事也有事。正想溜走,菊香回头哀兮兮地盯我一眼,虽无言却如一柄尖刀扎入心窝。
忐忑不安上了木船,让船顺流而下,泊在一处远离村子的河湾。
教菊香唱电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教了好长时间,她也没唱会。估摸电影要散场,我心有些慌张。菊香人再不回家,她后娘看我也没回屋,定会猜出七八与我在一起。
催着菊香赶紧往回走,她没搭理,说要唱一个《小白菜》给我听。张口就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哟,三岁两岁没有娘呵……拿起筷子想起娘哟,端起碗来泪汪汪呵……她唱着唱着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菊香哭闹、绝食、出逃,均以失败告终,不久,几个壮汉像强盗似的,将菊香掳掠到毗邻的生产队,塞到那个有癫痫病男人床上。我没能像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在可可托海等着心上人,却无奈地离开漳河北岸那片悲伤的土地,随着知青大返城回到城里……五十个春夏秋冬如白驹过隙。
菊香,如今可安好!
程自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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