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咀嚼英华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铜陵日报
□陈七一

韩愈《进学解》有一句“沉浸浓郁,含英咀华”,喻意是品味诗文吸取精华。之所以有这句比喻,想必其时鲜花入馔已经是很普遍的事了。在我的家乡,咀嚼英华也是很普遍的事。

江南春三月,房前屋后,道旁河边,不择地而生的一棵棵洋槐,树干老态龙钟地扎在土地里,厚且粗糙的皮皴裂开来,虬枝上却蓬勃地生出新枝。新枝上嫩叶披纷,枝梢便是那一串串含苞待放的槐花,乳白中略带一丝淡青,像一粒粒玉。这样的槐花,正适合采摘,待花全绽放了,被蜜蜂采了蜜后,香甜就会差了许多。此时,大人们多忙着春耕采桑,摘槐花,自然是小孩子们的活。清晨,小伙伴们呼朋引伴,手提菜篮,肩扛一根一头捆绑好钩子的长竹竿,直奔槐树林。槐树是不可攀爬的,枝干松脆易折,且上头生有棘刺,采花只能用长竹竿。采高枝上的花,就将竹竿上的钩子对准花枝,一扭一扯,一穗槐花落下。那些枝条稍矮的,则用钩子拉低整个枝条,伸手去摘。

采回的槐花,要从穗上捋下,挑捡去碎叶等,入沸水焯水,再捞出过凉水。焯水时间不宜过长,而且一定要过凉水迅速降温,方可保持花色不致变暗,养分不致流失。尔后将凉透的花捞出,入粗布袋,或取一方大手巾包住,控干凉水,摊置筛子或簸箕里,接下来的差事就交给日头了。

半个日头后,即可取用。用素油清炒,不加任何作料,这种做法可以品尝槐花本真的味道,未入口便觉一股清香,及入口又觉一丝清甜,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也有加韭菜、蒜末一起素油清炒的,味感虽然丰富些,但韭、蒜之味夺了花香,终不及寡炒之美。

一时吃不了的,就晒干,装入瓷罐密封。秋冬时节取出,用水发开,焖五花肉。初熟离釜之片刻,花香与肉香在厨房弥漫开来,令人喉结打滚。或有细心人家,将干花留到来年春节,来客时,用它与腊肉合蒸,芳馥不腻,且不失甘淡,一箸入口能让人品出江南的孟春来,是农家一道稀罕的待客下酒菜。

洋槐盛开的时候也正是紫藤次第开放的时节。二者花穗与花形极似,都像一只只玲珑的小蝶有序地缀在一穗之上。区别在于它们的颜色,顾名思义,紫藤花的颜色是紫色的。一架紫藤花放,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片紫色的云霞。

紫藤花采摘、入馔亦如槐花。但多以鲜食为主,少有制作干花的。焯水凉拌或清炒,清香味美,野劲似尤甚于槐花。或有将焯水后的紫藤花,拌上面糊,煎成薄饼,作为主食的,虽非美食,然而于清贫少食的年代,以此代食,却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清欢。

至今还记得邻家阿妹,于采花归来的途中唱的那段黄梅调:紫萝花开,雾悄悄来。你轻轻来,暖我胸怀……两根乌黑的短辫子,在胸前背后不停地雀跃着。紫藤在我们的家乡,又称紫萝。她后来好像定居西安了,我不知道长安城外、终南山麓有没有紫萝花。即使有,我想她也不一定去采食了。毕竟,过去,吃紫萝花主要是为了饱腹、度饥荒,尤其我们小时候经常食不果腹,那时候,这是宝物。即使终南山有紫藤花,且她偶尔会去采一点,那也一定只是为了尝新,或以此慰藉乡愁罢了。

前两年在成都吃过一道花馔。这道菜的名字现在记不得了,仿佛叫

“天府国色”,只记得它的历史很悠久,据说为五代时期后蜀的一位兵部尚书所创作。做法极简,采新鲜牡丹花片,以酥油煎制即成。上桌时,花容不失浓艳,令人不忍下箸。入口,油味盖过花香,知其乃是一道文化菜,一道以色取胜的菜肴。

之所以记得这道菜,是因为我的家乡也有牡丹花馔。我的家乡有山曰凤凰,山上牡丹为葛洪遗种,禀性特异,别具风姿。花为单瓣,大多色呈玉白,或间有粉红,与洛阳、荷泽牡丹齐名,为国内三大名贵牡丹之一,素有“三分天下春色”之誉。用这样的花入馔,是苟且不得的。得取鸡脯肉斩成肉茸,佐以葱姜酒,文火吊出清汤。取清汤,放入鲜笋片、枸杞,再滚后,加入现摘的牡丹花瓣。花瓣颜色得清汤滋养,宛若一片片羊脂白玉,赏心悦目。一瓣入口,鲜美隽永,丹皮酚那特有的香味,有如余音绕梁。但凡来此赏花的游人必点这一道美食。

黄梅时节,正是黄花菜采收的时令。我家有一块开荒山地,父亲从山上挖来黄花菜的苗,栽在上头,几年下来广约半亩。盛花时节,绿叶葳蕤,黄花夺目,大家将这块地称着花田。花分两色,一者叶狭长,花苔稍高,著蛋黄色花,名曰金针;一者叶短而稍阔,花苔稍矮,著橘黄色花,名曰丹棘。鲜花入菜,均须先焯水,可清炒,亦可凉拌。清炒时,段切寸许,配青椒、酱油豆干,佐以姜丝,清清爽爽,滋味本真。凉拌时,再切碎点,配以茶干,佐以姜蒜米,淋上秋油和麻油即成,佐餐下酒俱佳。

采黄花的时间很有讲究,须于每日凌晨天未亮时打着手电下地采收,此时的黄花将放未放,骨朵饱满,天亮日头出来后,花放了,品质就差了。采回来的鲜花,一小部分留作鲜食和馈赠亲友邻居,大部分则用来做菜干。天气晴好时,直接放在太阳下晒两三日即成。然而,黄梅天多雨,则要冒雨采花,回来先在大锅里快速翻炒,让雨水挥发掉,再摊开到簸篮子里,架到炭火上烘烤。翻炒是一门技术活,火候的把握全在一双赤手上,烘烤则是考验耐心的过程,要三番五次地翻覆,偷懒不得的。

做好的菜干,每年有收干货的上门收购。这半亩花田还真是缓解过不少拮据。记得我在省城求学那会子,每年都能收到二三十块的生活费,我知道,这大约就是这半亩花田一年的收成了。

当然,母亲总会留下一些,存放进笈里,挂到阁楼上。家里来客了,取出,水发后清炒,滋味比鲜花自然又多了一层阳光与时光的淳厚。后来,日子渐进了,这黄花菜干便有了新的吃法,水发后,或与精肉为伍,做成小炒;或配之以鸡脯肉丝,做成金针鸡丝,色香味都是极精美的。最鲜美的吃法,是鸡汤金针菜,家乡酒席上必上的一道菜,一钵上桌,往往鸡还是囫囵的,黄花菜却已捞罄。

“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时”,这是五代时五朝元老杨凝式于《韭花帖》中对食用韭菜花的记载。他还说,韭菜花配五个月的羊羔肉,“实谓珍馐”,吃过之后,让人喜爱到刻骨铭心。韭菜花与羊肉同食,北京现在的涮羊肉还是这个吃法,不过只取韭花,剁成齑状,腌制后,用涮过的羊肉蘸着吃。以前,江南人是很少吃羊肉的,即使现在吃羊肉已非常普遍了,也绝少有用腌制的韭菜花来佐食的。但韭菜花却是一道家常菜,并且不仅仅取其花,而是在韭花含苞未放时,连同嫩苔一起入菜。乡居的时候,白露前后那几天,韭菜花成了小山村里的一道时菜,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带露掐回嫩苔,段切寸许,佐以红椒丝和酱油干丝,大火爆炒,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自然天成。韭花本无香,但这几日,小山村里到处弥漫着清炒韭菜花的香气。现在,小城的菜市场里一年四季好像都有卖韭菜花的,花苔粗壮,但远不及从前自家采摘的鲜嫩,且香味也不可比。即使配以瘦猪肉或者牛肉丝,较之从前也是天壤云泥,只能是聊胜于无了。

寒冬腊月,百草凋零,可供咀嚼的英华,唯有腊梅了。我家北窗外有腊梅一株,粗约碗口,高可比屋,岁末年初,繁花满树。花瓣较圆,色深黄,因其花心紫檀色,香气浓郁,故称檀香梅。每到腊梅初放时,母亲都会采下一些新朵,用来做梅香冻豆腐。将经冰雪冻得起了孔的豆腐,化冰,切成方条,先佐以姜丝葱丝烹炒,再加水、黄豆芽、盐,文火慢炖,待汤稠出釜时,撒入腊梅花。花黄腐白,如金似银,未入口,香味先扑鼻,及入口,鲜香甘美,意味深长。凡是品尝过这道梅香冻豆腐的,没有不赞赏这是一道雅俗共赏的至味。

那几年,从南方某大学下放到我们家乡的一位教授,就住在我家的西厢房。他先参加农业生产,后在村小代课,教授姓张,是个文化人,他曾用我家的腊梅花做过一道汤菜。用清面汤,里面加姜片、干辣椒,熬至三沸,加菘菜。菘菜是张裁缝的叫法,实际上就是青菜,也就是郑板桥有副对联里提到的瓢儿菜。待菜七分熟,撒入檀心梅花一撮,即成。张裁缝说,这道汤的做法源自宋朝一个叫林洪的文人,还有一个非常文气的名字,叫“不寒齑”。我想,以不寒名之,大约是取自梅花和“菘菜”均耐寒的缘故吧。姜、椒诸调料具有温脾、开胃、散寒之功效,谓之不寒,名副其实的。这道汤的鲜香,并不及梅香冻豆腐,它的妙处也许并不在鲜香,而在于能够将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化成可以咀嚼品咂的意趣。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南瓜初花的节令。及至记事,每逢过生日的时候,母亲都会带着我,到菜园子里摘一些南瓜花回来,做清炒南瓜花。摘南瓜花,要连同它长长的花梗一起摘,然后将花梗的外皮撕去,掐成与花相当长短,一起入菜。清炒南瓜花最好用当年新榨香油,佐以当年的新蒜子,热锅热油爆炒,这样炒出来的南瓜花,花橘黄,梗碧绿,非常养眼,且清香四溢。蔬菜之美,无外乎清洁、芳馥、和鲜嫩,这些都可以从一盘朴素的清炒南瓜花里觅得。

南瓜花有雌雄之分,入馔的自然只采那些只开花不结果的雄花,母亲说这些花是谎花。每于采花之际,她总是笑盈盈地对我说,你可不要学这些个花哦。我则总是似懂非懂地点头应诺着。

2019-11-19

00:00:00:010320660300咀嚼英华/enpproperty-->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