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瓜顶往南,是一截下坡,坡长百十余米,坡两边是些青砖红瓦的房子,下坡的小路夹在这些房子中间,有点街巷的味道。快到坡底,房屋密集,小路真的就进了街巷,折转向西至坡底,沿着墙根伸向后街。
第一次踏进这条无名的街巷,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头年,高考刚刚恢复,次年便有了中考,那一届中考的考点就设在大通中学。我们来自乡下的考生,就住在西瓜顶上大通小学的教室里。教室是由天主教堂改造的,比我们乡村学校的教室宽敞,而且要高出很多,有一两间的顶还是那种弧行的穹顶。
清晨,我们就顺着这条无名小路,下到坡底。坡底有一口井,不声不响地卧在路侧,带队的老师是街上人,认识它,带我们在这口井里汲水,刷牙洗脸。
这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在乡村,在街衢,在一切有人烟或者曾经有过人烟的地方,这样的井,并不鲜见。
但这毕竟是市井之井。大清早,来这里挑水的人排着长队,有一家之主,有店铺里的伙计,有作坊里的学徒,还有揉着惺忪的眼睛抬着水桶的小兄弟俩。队排得并不规整,却也不嘈杂。先到的,放下担子,拎起公用的木桶,放到井里,取出大半桶水,倒进自家的水桶,荡一荡,倒掉。尔后,慢悠悠地一下一上,轻提轻放,生怕井水受到惊遽似的。两只桶满了,他便心满意足挑起担子,从容地朝等候的队伍笑笑。桶里的水安闲地跟着他,拐过街角,进到老街。排在队伍后头的,也不着急,他们正好利用这段时光来谈闲白:谁家的店铺进了新鲜玩意儿,谁家店铺的布匹不要布证了,谁家的小子不成器竟然说出“老子不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今天就弄死你”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谁家的闺女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了,甚至谁家来了一只狗,谁家走了一只猫……但凡从上街头到下街头,些微的风吹草动,都会成为他们的话题。
其实,老街前街西边就是鹊江,后街一带的人家后门口就对着祠堂湖,虽是炎炎六月天,却正是丰水期,江里湖里都蓄着满满的水。可他们为何舍近求远来此取水呢?望着一条龙的队伍,其时,不免有点不明就里。
井旁有间青砖黛瓦的小平房,后门正对着那口井。门口有棵老槐树,树下清樾里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小碟茶干,一小碟酱姜。桌旁端坐一位老汉,手里端着青花茶杯,正在那里啜饮。一条大黄狗,坐卧树下,吐出长长的舌头,眼睛盯着我们这帮不速之客,兴许,这个时候,它的心里也是有点不明就里。
很多年以后,机缘巧合,我成了老街上的常客,结识了许多老街上的人,其中就有那位井边老汉。
老汉姓佘,他们的先祖起自山西雁门,自北宋迁居铜陵金榔马仁山一带,后又分支到铜官山南麓大院,再由大院派生大通一族,数百年来子孙日盛,以文学武功显者,簪缨不绝,指不胜屈。明代宣德五年,其先人佘可才中进士后官至吏部侍郎,被称为天官。自明嘉靖三十八年至万历三十八年五十一年间,佘敬中、佘毅中、佘合中一门三兄弟先后博取进士之名后,佘氏在池阳名声鹊起,成为名门望族。
年逾古稀的佘老汉,并没有沿袭先祖在仕途上博取功名的路子,少不更事时就跟着他的父亲学营商。他的祖辈在澜溪老街上有一间专营茶叶的店铺,以卖徽州猴魁、毛峰茶为主,有时会根据客户的需要,进一些六安瓜片、祁红以及一些夏茶。此外,也附带买卖一些香菇、木耳、笋干之类的山货。那间店铺我常去。店铺的门板已被风雨剥蚀得筋骨暴露,店招也模糊得无从辨认,倒是店堂里那幅“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
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的对联风采依旧。对联镌刻在两条紫檀木上,紫檀木上荸荠色的油漆光彩可鉴,一个个颜体金字精神矍铄,特别地醒目耀眼。打佘老汉记事起,他见他的祖父和父亲,每日进到店堂里,第一件事就是用鸡毛掸子,拂拭这幅对联。到了他接过鸡毛掸子,拂着拂着,一拂拭就是半个多世纪,拂着拂着,自己老了,老街更老了,老街上的客商越来越少,铺子上的生意也就江河日下风光不再。他不敢也不能将掸子再交给他的子孙们,只好让他们走出老街,另谋营生去了。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佘老汉没有随子孙们离去,表面上看好像是为了守着祖上的铺子,实则也是为了守着这口井。人老了,怀旧的情绪越来越浓郁。老去的佘老汉渐渐生起追根求源之心思,他访族人、查族谱,寻得掘井之人消息,得知这井原是有名字的。于是,动员族人于井旁立起了这块石碑。碑用汉白玉石材,上锲“龙泉井”三字,右上刻掘井年份“嘉庆丁丑”,左下也是四个字:“佘以雨开”。之后,政府出资,筑翼然小亭,覆石碑、龙泉井于其下。亭外另立一大理石碑,是为文保标志。
井曰龙泉,当是依据地理位置赋得正名的。井在西瓜顶下,西瓜顶则是长龙山之龙首,龙首之下有泉,掘而为井,曰龙泉,顺理成章。
龙泉之名,其内涵又不仅仅止于地理位置。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龙泉之名,是名中有义,名中有理,名中有分的。
遥想当年,佘可才、佘敬中、佘毅中、佘合中以及被汤显祖引为小友的敬中之子佘翘,哪一个不是人中翘首,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细数流年,由这口井滋养出来的一位位英豪,哪一位不都是一柄精良的龙泉之剑?
《广韵
钟韵》解释“龙,通也”,《广雅
释诂三》又解释“龙,和也”,位于通和之岸的这口井,名曰龙泉,是暗合,更是契合。长江在这里拐弯,大海在这里回头,常饮龙泉井水的人,心胸间自然便有了江海的波澜,自然就孕育出通江达海的志向。
龙泉井诞生两百年那一年,耄耋之年的佘老汉,关张了老街上的那爿百年老店,回到祖屋,全天候地守着龙泉井。他仿佛一只避烟老鹤,不再为稻粱谋,每日里只是以泡茶品茗为乐。
泡茶之水,自然是取自龙泉井。他泡出来的茶,茶香淡雅如韦苏州之诗韵,入口清冽隽永,让人止息杂念,心神平静。街上的人,多用上了自来水,这自来水取自长江,虽优于一般的塘水河水,但喝过佘老汉泡的茶,哪怕只一口,都能感觉出江水与井水的云泥之别来。有那讲究之人,也从龙泉井取水泡同样的茶,可就是难得其中三昧。佘老汉便告诉他,虽然同样的茶,同样的龙泉水,有些地方还是将就不得的。水必须于宁静的夜晚等待井中涌出的新泉,而后取之,须取专用器皿静置,黎明时分再架火上,至水中起了蟹眼而又不及鱼眼,这般火候,才宜冲泡。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龙泉井善为水,佘老汉善用之。
清明时节,井边的那棵槐树又吐出了新芽。一群小学生从老街的巷子里,雀跃着涌向龙泉井。带队的老师给他们讲述着龙泉井的前世今生,他们辨认着汉白玉石碑上的文字,朗朗地读出声音来。两个女孩,在井口边蹲下来,朝井中看着,井中的两张笑脸正在朝他们笑呢,像两朵绽放的睡莲。小姑娘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青石井口上道道沟痕,恰如佘老汉的曾孙女正在抚摸佘老汉的额头纹。
这群叽叽喳喳的雀儿,沿着坡道上西瓜顶看钟楼去了,井边又恢复了宁静。
龙泉井就这样静默着,沐浴着春风秋月,历练着酷暑寒霜,任凭人来人往,世事沧桑,改邑不改井,无得无丧。它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大隐于市井之中,并将一直这样隐逸下去。当然,它也在静静期待着,期待着与佘老汉这样的人一起隐居,期待着像佘老汉一样懂它,善用它,用它或濯缨,或濯足,或洗耳,或饮牛,或烹茶,或蒸煮烟霞。
201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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