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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劲标
那一年,表舅来我家,我七岁。
那时候,人们走亲戚,都要给亲戚家的小孩子准备“递手”:见面时递给小孩子一些零食。我家穷,给我的“递手”都是最普通的,两截甘蔗、一把花生、几颗硬邦邦的水果糖、一捧炸蚕豆——
表舅是我们家亲戚中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他每次到我家来,给我的都是那个年代最稀罕的零食:饼干,奶糖、橘瓣糖,用小巧好看的盒子包装着。可是每次表舅的到来,不仅不会让我感到开心,反而令我沮丧和委屈。这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馋嘴好吃的孩子,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吃货。亲戚上门带来的零食,我妈都让我吃,可是,表舅上门时给我的高级零食,只是在我的手上过一下,还没有闻到香味,就被我妈没收了。我妈的理由是,这么高级的零食,吃了可惜,留着走亲戚托人办事时带给对方的孩子,有面子。
记得那次,表舅到我家来,一出手就给了我两盒子零食,一盒饼干一盒奶糖,饼干的牌子我记不住了,奶糖是大白兔牌的。我想,表舅给了两盒,我妈总会让我吃一盒吧。谁知表舅刚一转身,我妈就把两个盒子一起没收了。我心里很不服气,等我妈出去干活了,我就到处找。抽屉里,没有;五斗坛子里,没有;洋铁箱子里,没有;我就到家里放稻谷的谷仓里找,以前,我妈喜欢把瓜子花生糖果之类的东西藏在稻谷里,又防潮湿,又不容易找到。我把手插到稻谷里慢慢掏,没有;我的手太短,不够深,我就找根棍子插到稻谷里搅,还是没有。最后,我终于在土墙房子的一个墙洞里找到了。我妈藏东西的智商很高,可是和我比,她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当找遍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收获之后,我把贼眼睛盯住了那个墙洞。掏开塞在墙洞口的干稻草,哈哈,一盒饼干,一包奶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原来,那个墙洞是我妈自己挖的,把东西藏进去之后,塞点干稻草,大家都以为是老鼠洞。
找到了饼干奶糖,我的甜蜜的日子就开始了,我把墙洞口的稻草原样塞好,把两个盒子藏在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地点,每天我妈到生产队里做工分去了,我就把那两个盒子取出来,每天吃一片饼干,吃一颗奶糖。
我的好日子就这样延续了十几天,中秋节快到了,我妈要去看望外婆,我看见我妈向那个墙洞走去时,我的心里偷偷地乐着,我差点说出声来:妈,听说过空城计吗?我妈掏开塞墙洞的稻草,在墙洞里掏了好半天,什么也没掏到。我妈把我哥我姐还有我爸一起喊了过来,声色俱厉地问:“你们,谁来过这个墙洞?”我爸说没来过,我哥说没来过,我姐说没来过,我自然也说我没来过。我妈一生气,就破口大骂:“你们都没来过,那是贼来过了?是鬼来过了?”还好,我妈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骂了之后,也就没有继续追究,更没有对我们大家上刑罚搞逼供,骂骂咧咧地到厨房里炒了一米升南瓜子就到外婆家去了。
墙洞事件之后,我开心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知道了,好东西是可以藏起来的,好东西也是应该藏起来的。我妈说,藏起来的东西,要是没有谁来过,那东西就会永远留在那个地方的。只是童年的我,吃的东西都没有,哪里还会有好东西值得珍藏呢。直到若干年后,从少年期向青春期转型的我,终于有了值得珍藏的东西了。
那一年,我不可救药地暗恋上了同班的一个女孩。那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少有的,琼瑶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纯净女子,有着梦幻一般的眼睛,花朵一般的容颜,童话一般的心灵。我不敢把她的形象藏在眼里,因为眼睛是最容易背叛心灵的;我也不敢把她藏在梦里,因为从小我妈就说我有讲梦话的习惯。我只好把这份悄悄的暗恋写在一个本子上,这个本子,就算是我的一个私人诗集吧。内心孤独的时候,我的诗句是“啊”“啊”之类空洞的呐喊;内心丰富的时候,我会写出一些真实的感受。至今我还记得这么几句:“如果,她快乐了你,不要得意,因为她不是你的天使;如果,她忧伤了你,不要苦恼,因为,她不是你的天使。”
可是我知道,把心思藏在诗集里也是不安全的,因为笔记本的诗集是有可能被发现的,心思一旦暴露,那可是青春中的安全事故啊。于是我想起了童年时我妈藏东西的墙洞,每当一本诗集写到了最后一页,我就把诗集卷成一个圆筒,塞进了我家老房子的墙洞里。我吸取了当年妈妈用稻草塞墙洞被我偷走了墙洞里的宝贝的教训,我把墙洞口用和土墙同样颜色的泥土封住,不留下一丝墙缝的痕迹。
后来,我离开老家出去读书,再后来,我在一个离老家二十里的小镇教书。现实的工作和生活,让我忘记了我曾经有过一段写诗的青春;日常的交往和应酬,让我知道生活中什么都不可以缺就是可以缺诗。当我把心思从对琼瑶小说中的女子的爱慕转为如何应对生活中的女子的麻烦时,我几乎彻底地忘记了珍藏在老家墙洞里的那些青春期的诗集。
今年暑假,我们当年中学时代的同学组织了一次三十年同学会,我又见到了当年那个在我心目中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她的短裙下露出的双腿犹如两根粗壮的圆柱,腰身就像来自南极的企鹅。同学们互相举杯寒暄的时候,我看见她一杯白酒一口干的豪爽,却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年她那青春素雅的影子,我一下子突然想起了那藏在墙洞里的诗集,那么美好的影子,只能到诗集里去寻找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我的父母都已经过世,我的姐姐们都已经出嫁,我的哥哥也已经另建新房,只是,我的老旧的土墙房子还在。这些年,乡亲们都从山坞里的土墙房子里搬到公路边的改徽的洋房子里去生活了,留下了一个空心的老村落,留下了十几幢寂寞的土墙屋。
我爬到土墙边,掏开了那个尘封的墙洞,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我的诗集哪里去了?是谁偷走了我的诗集?我的父母哥哥姐姐都是没有读过书的农民,他们只关心节气、农事、播种和收成,他们不会在意我藏在墙洞里的那些不起眼的本子。土墙屋里的老鼠、蝙蝠、昆虫这些生物,也不会偷走我的诗集,它们只想着怎样获取食物,怎么会对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写的诗集感兴趣呢?那么,到底是谁取走了我的诗集,是贼来过?还是鬼来过?
从老家回来,已是夜幕降临,农历八月夜晚的月光如水一样透明,悄悄地望着秋天的大地。猛然意识到,中秋节就要到了,古人说年怕中秋月怕半,过了中秋,一年的时光就快要过完了。想想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这几十年的光阴流逝中,被取走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在这些被岁月的神秘之手取走的,就有我藏在墙洞里的青春的诗集。
是的,贼没来过,鬼没来过,而是岁月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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