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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向黎

中国的爱茶人基本上分为两大阵营：一边是绿党，历史悠久，人多势众；一个是乌龙党，一旦加入，忠贞不二。

其实，中国茶并不只是这两色，而有六种：绿茶，白茶，黄茶，青茶（乌龙茶），红茶，黑茶。

如你所知，这里面产量最丰的是绿茶，而你可能不知道的是，这里面最稀罕的是白茶。白茶产量很低，但是历史悠久，至少已经有九百年的历史。过去看到的茶书上都说白茶的“根据地”是福建，产于福鼎、政和等地，不及其余。后来喝到浙江的安吉白茶，细究之下，发现不但浙江有，广东、江西也有白茶，当然是“小股势力”。

白茶分两种，有单芽或一芽一叶的白芽茶，和一芽两叶的白叶茶。白芽茶的代表是白毫银针，她几乎也可以算得上白茶的代表。白叶茶的代表则是香港人热烈追捧的白牡丹。白茶鲜叶采自大白种等茶树，芽叶上遍布白毫而且不易脱落。制造白毫银针一般只取单芽或一芽一叶（叶刚离芽体尚未展开的），制作白牡丹就取初展的一芽两叶。也有采下一芽两叶后，再进行“抽针”的，就是将芽和叶分离，单芽得到重用，去作白毫银针，剩下的叶片充当贡眉和寿眉。别看贡眉和寿眉听上去很尊贵，它们是白茶里大众化的品种。

白茶的加工特殊而简单，只有凋萎和干燥两个步骤。白茶汤色浅淡微黄，香气幽微，虽则和绿茶很像表亲，但是以我个人经验，仍有明显区别：一是在热水中下沉速度大大缓慢于绿茶（即使用下投法，也比用上投法的碧螺春慢上几倍）；二是比绿茶耐泡，第二泡开始出色，第三泡更加出味。观赏杯中的白茶，确乎令人愉悦。至于入口后的感觉，恐怕需要禅悟般的灵性。茶禅一味，最应该用白茶。你觉得好喝，吃茶去，你觉得没味道，也请吃茶去。

白茶是茶中的贵族，身世显赫。这和宋徽宗是分不开的。这位糟糕的皇帝、杰出的艺术家在他的《大观茶论》里专门列出一条“白茶”：“白茶自为一种，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薄。……须制造精微，运度得宜，则表里昭澄，如玉之在璞，他无与伦也。”给的是最高的评价，而且影响了宋代“茶贵白”的风尚。

使我对白茶格外爱慕珍惜的，是曾经在日文茶书上读到，中国的白茶采了以后，是摊在月光下自然干燥的。月光浴？听上去像个美妙的童话。而且很配白茶呢！但是遍查国内的书，只说白茶是室内自然凋萎和不强烈的阳光凋萎，没有提到月光浴。

说了白茶，自然想到黑茶。黑茶属于后发酵茶，即茶叶经过高温处理后再进行堆积发酵，不像红茶是在高温处理前进行发酵。黑茶有散茶和紧压茶等形状，比较著名的有云南普洱茶、湖北老青茶、湖南黑茶、广西六堡茶等。一般认为黑茶消食去脂的功夫了得，先是在香港、广东等地颇有市面，今年连上海等地也开始人气上升；普洱茶更是号称独有“越陈越好”的陈香味，仗着这块免死金牌，在“新就是好”的茶世界里“倒行逆施”。话虽如此，那个味道我实实的不敢恭维，不清不香不爽不甘，还有一股子类似霉味的味道。可以减肥？谢天谢地我不胖，如果哪天需要减肥，我会选择跑步！

说起来，我对茶叶几乎可以算是滥情的了。爱绿茶，也爱乌龙茶，还不排斥红茶。绿茶是每天早上喝，喝过不知道多少种，经常都爱不释杯；乌龙茶是下午起喝到晚上临睡前，也是喝过不知道多少品种，“最爱”也有两三种；红茶是在咖啡馆，不想喝咖啡的时候，来上一壶，在形式上和其他人保持一致，色香味也不难接受。可是对于白茶的美妙、微妙、神妙，我基本上是停留在想象阶段；对于黑茶，基本上是敬而远之，能免则免。

呜呼！黑白两道都吃不开，如此人生，幸亏我不是须眉男儿，也不曾胸怀大志，要不，岂不是要活活郁闷死。

茶与饭

茶。饭。这两个字写下来也觉得可亲，于人固然是极亲近的，但是它们彼此却未必相亲。一般认为，茶与饭是不相容的，就是说，不应该一边吃饭一边喝茶，或者饭后立即喝茶。连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的苏东坡，那么洒脱的一个人，对茶的领会又是一等一的透彻，也这样认为。他提出饭后用中下等茶泡的浓茶漱口，可以达到“烦腻既出而脾胃不知”的效果。而且指出“除烦去腻，不可缺茶，然暗中损人不少”。显然，苏东坡也认为如果饭后饮浓茶，会伤及脾胃。无独有偶，《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父母也是这样教育黛玉的，要她每顿饭后一定要过一会儿才能喝茶，才不伤脾胃。偏偏第三回里黛玉进贾府后的第一顿饭，饭后丫鬟们就端上茶来了，先是漱口，然后又端上喝的茶。怯生生的黛玉也只得入乡随俗，接受了饭后的茶。

虽然吃饭时不应该喝茶，但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茶和饭这两个冤家又哪里分得开？古时有“三茶六饭”的俗语，形容茶饭周全、生活富足。《红楼梦》里第六十八回，凤姐大闹宁国府时，声称她给尤二姐的待遇是“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金瓶梅》第十二回也说“照顾你一个钱，也是养身父母，休说一日三茶六饭扶持着”。广东话里至今有“三茶两饭”的说法，泛指日常饮食、一日三餐。三茶两饭，比起三茶六饭来，饭少了四顿，茶却不曾减，是不是暗示茶惊人的重要性？却也有趣。

粗茶淡饭，应该是“三茶六饭”的贵族生活的反面了，但是因为好歹有一杯茶，仍然带着质朴、自尊的美感。至于“茶饭无心”，则是说人心绪不宁，和“坐卧不定”程度相仿，说的还是茶和饭，而不是饭和菜，也不是酒和饭，或者饭和水果。

日本人爱吃茶泡饭，日文叫“茶渍”，以日式泡菜（日文写作“渍物”）和黄萝卜干（日文写作“泽庵”）配着吃，怎么说呢？虽然讨厌一个人，但是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只好引用他的原话——“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周作人语）。

这是周作人那篇著名的《喝茶》里的文字，那“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的名言就是出自这篇文章。这几句话本是妙论，但是就在这篇文章的最后，他讨论了日本茶泡饭之后，笔锋一转，这样写道：“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这个结论武断而讨嫌。

我每年夏天就常吃茶泡饭，而且是用铁观音泡的茶汁来泡饭吃。我不是为了节省，也无意于故作风雅，我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每年疰夏，只有茶泡饭容易吃得下去。虽然知道这样不利于消化吸收，也可能伤及肠胃，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吃强一点，所以每年夏天照例要吃茶泡饭。

就是周先生所惋惜的，也未必全是事实。听说过“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的俗话，很中国很本土的说法，虽则毫不高雅婉约，但是表达的不正是“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的审美追求吗？这两句放在一起，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素打扮，不是因为穿不起鲜艳的衣服，而是觉得这样好看；茶泡饭，也不是因为吃不起丰盛饭菜，而是觉得这样好吃。

也真是没骨头，外加眼皮子浅，不就是一碗茶泡饭吗？也是人家吃得有道理，我们吃得没道理，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