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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河(下)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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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剑虹

文/摄

在率水河里行舟也并非一帆风顺。那些以撑船为生的船夫,以船为家,结伴而行。在烈日炎炎的酷暑,在冰天雪地的夜晚,一代代,航行在率水河上。每当夏天枯水季节,水位下降,逆水行舟,十分艰难。到了急流险滩,船队上的男男女女,都要跳下水来拉纤。男人光着膀子,女人扎上腰带,他们弯腰曲背,拉着纤绳,在烈日下踏着滚烫的鹅卵石匍匐行进。汗流浃背,坚忍不拔,恰似那幅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其中还有十岁上下的黄口少年,竟也跟着父母学起拉纤。他们的负荷太重了;他们的路程太远了。

率水河里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怪兽,传说中的水牛蛟。每年黄梅季节发大水的时候,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有时会一直淹到村子里来。汹涌澎湃,浊浪滔滔,老人们都说这是水牛蛟出洞了。有人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见过:形如水牛,头如老虎,眼如灯笼,声如雷鸣。大人则告诫孩子们,它在经过我们村子的时候,千万不能惊动它,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能靠近河岸。否则它一发怒,就地一滚,整个村子就会荡然无存,成为一个大水塘,村里的人都会被它吃掉。我很好奇,在一次发大水的夜里,偷偷地站在高处瞭望,果然发现远处水面上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并射出两道耀眼的亮光。吓得我胆战心惊,撒腿就跑。我突然想起江苏宜兴周处除三害的故事来。除南山之虎,灭江河之蛟,均非难事。而周处能改弦易辙,幡然悔悟,后来为西晋血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千古留名,实属不易。

其实率水河对我来说,吸引力最大、记忆最深的还是河里的鱼。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在河边玩水了。夏天,母亲把我放在浅水滩的鹅卵石上,让我洗洗脚。清凌凌的水里,一群群小鱼,围着我觅食,啃我的小脚丫,痒痒的,很有趣。我怕小鱼会吃掉我的脚趾头,吓得赶紧爬上岸来。后来我长大了,不怕它们了,还想抓到它们了。开始在鹅卵石的缝隙里,抓上几条小小的石斑鱼,装在鞋子里带回家来。后来就经常邀上小叔、堂弟,带上笊篱、脸盆之类,正儿八经地干起扑鱼捉蟹的活来,而且每次都满载而归。不过这些小鱼只能喂家里那只长着金银眼的小花猫。到了十岁以后,我们抓鱼的花样越来越多,抓的鱼也越来越大了。有时我们用脸盆盖上一块白布,中间留个小洞,里面装上食物后放到水里,当鱼群进去吃食时迅速端上岸来,每次都能抓到七八条杂鱼。有一次打开布盖时,一条惊慌失措的小鱼正好跳进蹲在地上傻笑的小叔嘴里,差点被他吞进了肚子。放竹夯、鱼钩,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我们在一根很长的鱼线上系了很多的竹卡或鱼钩,竹卡上套一粒食物,鱼钩上钩一条蚯蚓,傍晚放在河流缓慢的水里,第二天就会有不少鱼被张开的竹卡卡住喉咙、被鱼钩钩到嘴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抓到一斤多重的军鱼或者鲇鱼。摸鱼是一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在河边的石壁洞里,经常藏着鳜鱼、鳗鱼、老鳖之类,要想抓住它们,并非轻而易举,稍不小心就会被鳜鱼背上的利刺刺伤;被老鳖咬住手指不放。而最简便易行,事半功倍的方法还是钓鱼。钓鱼也不简单,急水、浑水、浅水、深水,钓法各有不同,鱼饵也不一样。

外公是钓鱼的行家,就住在隔壁村,夏天常到金山脚下的深潭里去钓鲤鱼。他知道鱼出来觅食的时间和经过的路线,因此屡屡得手。曾经钓到一头十几斤重的大鲤鱼,一路拖回家来。在夏日天高气爽的夜晚,外公也常带我去钓鱼,并给我做了一副精致的鱼具,教我如何使用榨过油的菜仔饼做鱼饵;如何把鱼饵甩到水中撒过鱼食的地方,因为鱼会到那里去觅食,上钩的机会较多。外公坐在一个能够折叠的板凳上,也给了我一个小凳子,只能容得下半个屁股。我不在乎,听他怡然自得地哼着昆曲。河边的蚊子多极了,外公用板栗花穗编成辫子,晒干后点着火熏蚊子非常灵验。我眼望广袤无垠的穹窿,碧空如洗,撒满了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星星。偶然一道亮光在天空划过,使人充满神奇和遐想。外公说:“那叫流星,天上的星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人也一样。还有扫帚星,有的人说它是灾星,地上的人受苦受难和它有什么关系。北边那七颗星就是北斗星,像把勺子,所以也叫勺子星。现在斗柄指着南边就是夏天了。启明星最亮,但要等天快亮时才出来的。”我觉得外公很有学问,也庆幸自己出生在那个年代,否则我就不会唱“满天星,亮晶晶,数来数去数不清”的儿歌了。

静悄悄的夜里,万籁俱寂,唯有山脚下水边那只老乌龟,不时地发出嗯嗯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据老人说,这只乌龟已经活了近千年,是人们心目中的神龟,是霞村的守护神。它保佑一村人平平安安,蒸蒸日上。正当我在凝神沉思之时,不料一条大鱼咬住了我的鱼钩,迅速往深潭里拖去。我一下慌了手脚,牢牢地抓住鱼竿不放,生怕它会跑掉。外公见状大喊一声:“快放线!”但为时已晚,那条鱼拉断绳子跳出水面,打起一个水花迅速沉到了潭底。我看得很清楚,是一条金色大鲤鱼,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外公安慰我说:“不要泄气,河里的鱼多得很,还会钓到的。”我问外公:“河里的鱼为什么有这么多?这么大?”外公说:“你没有看见关帝阁的过道里那块禁碑吗?”一句话提醒了我,那块《奉宪禁碑》,我看过好多次。尽管很多字已模糊不清,但基本内容是清楚的。“……村中贤愚不等以欺儒为心强横为务……拦网扑捉引鸬鹚鸟船在税河内任意取鱼赤身跣足叫喊无状居民妇女不便……该批示后如有不法之徒在于该河造砸筑堨用簰毒溪拦网扑捉有碍行舟……该族保甲立即禀报县……定捉并处不伐各宜凛尊毋违。乾隆五十八年丑月初三立”。

民国以后,这块满清时代的《奉宪禁碑》虽然已被村民遗忘,但民心纯朴,敬畏神灵。何况还有乡规民约。鱼鹰拦网,砍伐树木,均有规定,违者罚金。古人不懂环保,但绝不到河里去洗马桶。死了猪狗,更不会随意抛入河中。唯有猫死了仍挂在树上。传说是老虎向猫学习扑猎的本领,猫知道老虎居心险恶,留下爬树一招防身。老虎学会以后,果然恩将仇报,顿起杀机。猫迅速爬上了树,对着树下的老虎说:“你这忘恩负义之辈,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吃掉。”人们尊重猫的意愿,此后把死掉的猫都挂在树上。这个寓言故事也告诉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遗憾的是至今还有丧心病狂之徒,暗地里出卖死掉的猪肉,当年家乡绝无此事。村规不许,民约不容,犯者必无地自容。唯有人心坦荡无邪,才有朱熹诗中“郁郁层恋隔岸青,青山绿水去无声。烟波一棹知何许,鶗鴃两山相对鸣。”的风光美景。祖宗留给我们子孙后代的决不止是青山绿水,还有一颗德善之心。

时过境迁,人心不古。故乡的河呀!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浩劫中;在野蛮的砍树、拆房、挖坟三大“副业”扫荡后,变得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河对面朱家林的山头,早在大跃进农业学大寨的年代里,为了人造小平原,动员了全村老老少少两百余人,日以继夜,挖山不止,直到夷为平地。世世代代的祖宗遗骸,被集中掩埋,惨不忍睹。所有果树,也被当成了资本主义尾巴统统割掉。村里的古宅民居、祠堂庙宇,荡然无存;山后的杉木林、村口的风水树,无一幸免。河滩水埠上的石头,全被抬走盖了私宅。河里的鱼群经历鸬鹚拦网,反复围剿;毒药、炸药,残酷猎取,几乎斩尽杀绝。传说金山藏银,率水藏金。二十世纪末,有人发现率水河里果然藏有金子,于是掏金者又蜂拥而至,挖得河床百孔千疮,体无完肤。从我心上流过的母亲河呀!似见您被吸干了最后一滴奶水。

有一年我回乡到朱家林旧地重游,竟发现有两块白骨裸露在那片荒地的野草丛中。它是否就是我们的祖先?我实在不敢往下想了。坐在河边,举目远眺,突然看到白云深处的高山顶上,有一只苍鹰在缓慢地盘旋,似乎还在寻找着失去的家园,又不忍低飞近看。我热泪盈眶,浮想联翩,即兴赋诗:

遥想当初,重山无数。

夕阳如火水似金,

鹰击鱼跃浪跳珠。

看渔舟归帆,溪滩水埠。

听隔岸鸡鸣,远山杜宇。

金山晚钟,绝唱千古。

物换星移知几度,

旧景烟飞化尘土。

人生如梦,朝云暮雨。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前不久获悉月潭水库将开工建设。月潭在霞村的下游不足十公里,没想到呀!我的故乡又要成为第二个千岛之湖,游览圣地。近千年的霞村将要永远沉入水底。叠翠的霞山,甘甜的率水;坚韧的驳岸,千年的神龟。男人的汗水,女人的眼泪;白昼的恶梦,子夜的惊雷。以及贞节牌坊,族训家规……

我不知道那条挣脱鱼线的金色鲤鱼,如今是否尚在,并等待着一个无比辽阔的天地,畅游无忧的岁月。到那时,它会看到村口的那块石碑,上面刻有朱熹的题字:鸢飞鱼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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