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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轼

三月的北京，还是早春天气。清早太阳初升，西方的月影还没完全消散，远近树杈上的枯叶与刚冒出的新芽并存。我身着单衣，不免觉得微风夹带着丝丝凉意，仿佛一口清酒，却也沁人心脾。北京有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多见，这也要得意于几周内常有的三四级微风。人们常说求大风，即使再重的霾，第二天一看，就像有不知名的仙人道士把浓雾收进仙灵葫芦里去了，全不见踪影。有如此好的天气自然心情爽快，我决定远足八达岭，一览春日长城。

从德胜门乘坐公交出京，一路畅通，一会汽车就行至居庸关。因为年代久远，当年号称天下第一险关，如今却不见绵延的长城，只有残缺的断壁和重修的城楼，大道从两山之间穿过，裸露的山崖虽然高耸，但也像皇城卫兵一样退让一步，庄重而又持节有礼。途经一座百米长的多拱桥，横跨一条山涧，那是我国最早自己修建的京张铁路，铁轨越过两山之间，一路顺着山体向远处延伸。我想往八达岭长城，那也是人工在近千米海拔的山岭上修筑而成，蜿蜒盘踞，号称万里，为世界之最，那不也是人们凭借不尽的探索和坚韧的毅力，让自然也对人类产生敬畏。

一过居庸关，山势渐缓，一簇簇雪白的杏花开得正盛。微风拂过，花枝阵阵摇曳，细细看来像是云朵飘落，亦卷亦舒，环绕山岭嬉戏。我深吸口气，闻见淡淡花香，正奇怪，为何这花开繁茂，却没有想象的那种甜美清香。我琢磨一会，想是这北方土地不如江南滋润，阳光雨水也并不适宜，江南花开，往往是百花争艳，花香带着青草香气，闻着自然清新香甜。北京的花却不是为人而开，这些杏树长在山崖上，平日并不引人注目，树形甚至很枯瘦丑陋，他们默默忍耐，积攒了大半年的养分，只等到一朝春光，一树花开，惊艳世人。北京的花是为自己而开，花色雪白并不艳丽，花香清淡也不浓郁，他们只为有风吹传粉，花期一过也会纷纷坠落，为果子成长提供养分。古人以美人比作志向，我暂且向这一山的杏花学习，说为美花也不为过，淡然而清心，引人向往。我想到我的名字“轼”，古语解释为马车把手，寓意车行快慢，与我无关，是希望我淡泊明理，但是现在的我却心浮气躁，事事都爱张扬个美，这么一想，心有羞愧。

进山再绕过几道弯，就到了八达岭下，领票过关登楼上城。从山下是可以看见长城大半面貌的，山势并不陡峻，仿佛只是一山叠过一山，层层梯状向上。长城筑于山脊，随山的走势，或起伏，或蜿蜒，状若飞龙盘踞而上，每个山头上由烽火台连接各段城墙，有高有低，规模也有大有小，而最高处的好汉坡，突有一段山坡高耸而起，北八烽火台立于之上，最为雄伟，是为龙首，直上九霄，正回头俯视着众人，两侧高低各有乱石和被常年的北风吹歪的老树，仿佛是龙王驾乘的火云。今天我就要顺着这“龙身”，上好汉坡，俯瞰一下边塞风光。

长城是东西走向，高约六到七米，北面建有防御工事，也就是我们熟悉的梯状起伏的高墙，每面间隔不到一米，下有瞭望口，孔小但是因为在高处，视野也算开阔，可以看到几里外的敌情。南墙略低，只有半人高，更适宜观赏关内风光，每座烽火台相距两三百米，有时坡缓，可以驻足反身俯看自己走过的城楼，还有远处的山崖，在一片云烟中匍匐在你脚下；有时坡陡，你也可以仔细看看两侧的墙体和一路有突起也有凹陷的石砖。长城的城墙是由长条状的青灰色大砖堆砌而成，看起来厚实而沉重，砖上有点点烧制时留下的气孔，砖头之间的间隙是白色石灰紧密相连，千百年来的风化和游人的触摸，砖体表面已经光滑，阳光照射还有滋润的色泽，脚下的砖体接近方形，不知道是这么多人踩过还是烧制时就这样，有些砖已经凹下一个手掌的面积，背对太阳投影到这些地砖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好像浮在水面上一样会随波纹浮动，略有童趣。

长城并不难爬，只要随着城楼高低，一路往前就好。途中有一处断崖，长城也在此间断，城楼上下相聚十几米高，下方的城体就像一座桥，架在这山崖上，仿佛在山脊上隔开一个缺口，两边向下都是很高的山涧，看起来很惊险，引得不少人驻足。我也绕过新道，上去一览，俯身在城墙之上，面朝北方，一望无垠，头上时不时有森林防火的直升机掠过，向下是随风摆动的树木，还有赤黄色的山岩，虽然我明白山石也好，老树也好，都不能动，但是从这么高的城墙上俯看下去，不禁目眩神迷，看似峦石从岭上喷涌而出，就像壶口瀑布的层层巨浪，一阵阵向山下奔腾而去，我想所谓怪石嶙峋所说当如是。可此时我是登于这万里长城之上，俯看边塞，层峦在我脚下，何足惧也，暂且收起心里这一惊，扶住了护栏，此时有风飒然而至，来得正好！仰面披襟而当之，正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当年楚襄王和宋玉于兰台论风之雌雄，称风起于溪谷，盛怒于山关，旁泰山之雄，舞松柏之姿，飘忽淜滂，激飏熛怒，是王者之雄风；而风起巷港，堀堁扬尘，冲孔袭门，是庶人之雌风。禅语有说风幡不动，乃是心动，我要说风无雌雄，是为心有刚柔。江南的风，不时流连在杨柳之间，花草丛中，往往是上下回转，对春光美景的恋恋不舍；边塞的风，好似一展长旌，呼啸在乱石长城之间，当于山口，你仿佛能够感觉到这风来自于千里之外，像一匹烈马，一时兴起，奔腾而来，所到之处卷起千层浪，绕过山岗仍旧力道尚足，横向一个摆胯，化作一柄长刀，从岭上削过，顿时山石，老树，只剩一缕幽魂似的轻云，都随着刀刃起舞，这些常日里毫无生机的景物，都像听到了远古的呼唤，开始了他们神秘的仪式，为自然而歌，为宇宙而舞。正在你注视着这好像另一个世界的生命之舞而心生敬畏的时候，风已经在注视着你，在你无法估计的距离之外，瞬间把空间压缩，奔向你的眼前，将要撞向你，撞向你！然后像已经完成过千次万次那样熟练地，从你的衣襟，从你的指间，从你的发丝，从你的每一个毛孔边绕过，来不及反应，来不及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