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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池坝笔记(节选)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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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发

1

诗是从观看到达凝视。好诗中往往都包含一种长久的凝视。观看中并没有与这个世界本质意义的相遇。只有凝视在将自己交出、又从对象物的掘取中完成了这种相遇。凝视,须将分散甚至是涣散状态的身心功能聚拢于一点,与其说是一种方法,不如说是一种能力。凝视是艰难的,也是神秘的。观看是散文的,凝视才是诗的。那些声称读不懂当代诗的人或许应该明白,至少有过一次凝视体验的人,才有可能是诗的读者。

2

禅宗讲“不立文字”,也讲“不离文字”。一首好诗中正包含这两部分。“不立文字”的部分犹如林中空地。但空地不意味着没有。写作的智慧恰恰要体现在:如何在一首诗中构建出更深更久远的空白,以容纳更多维度、更具挑衅的阅读。

3

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探不言之境。从这个维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视觉、味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

4

诗最古老的天赋在于它创造了一种情感与精神的巨大变量。

任何一首诗本质上都是无法完成的。我没看到任何一个诗人能彻底固定住它所表达之物的边界。我们读到的不仅是变量而且是残肢。

5

一个经典作家或诗人,并非人类精神领域匮乏感的解决者,而恰是“新的匮乏”制造者。制造出新的匮乏感,是他表达对这个世界之敌意的方式。换言之,也是他表达爱的最高方式。而且,他对匮乏的渴求、甚于对被填饱的渴求。

6

没有一种生活不可以从一首诗中,找到它藏匿最深的东西。只有当我们读到这首诗,才觉得瞬间洞穿了一种现实,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是盲目和视而不见的。也没有一种生活不可以以诗为对立面,来重建它的现实感。因为让我们觉得现实的,从来不是生活本身,而是深刻的、欲与之为敌的古老冲动,诗存在的理由是它必须隐秘地满足这种冲动。

7

枯坐一隅。让室内的每一件物体说话。让紧裹着这些物体的大片空白说话。从墙缝过来的风赤裸滚动:它比我拥有更少,它应当说话。诗并非解密和解缚。诗是设密与解密、束缚与松绑同时在一个容器内诞生。让这个缄默的容器说话。

8

我喜欢那种悬于“边界状态”“边缘状态”的写作,比如一首诗,你总觉是非诗的力量在诗的躯壳里:它要抹杀的正是某种区分的界线。你感到自己被冒犯了。这种刺激甚至会造成生理上的不适。所以它才成为边界。它可能缺少某种成熟气质,但,相信我,它是生命力最值得珍惜的状态:真正的美需要强烈的冒犯。

9

一个人能触碰的最佳状态,是身心同步的出神状态。对寻常景物,觉自身不动而远去。当他出神,犹怒马失控;回过神来,却见长缰依然在手。虚实恍惚交汇于一线的边缘状态。出神,才不致被情绪或理性所绑架。出神,词语才能从既定轨道溢出,实现一种神秘的开放性。

只有失神的片刻,才可见诗的土壤。

10

看到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跑动。哦,他跑得那么的快。我想:他一定饿了,会扑向街角那个炸麻雀的油锅。可是——他并没有扑向它。这里面的真正玄机是,我饿了。饥饿的感觉从胃中升起,而且它蜕皮了:“饿了”这个词出现。词在跑动。

但在我的语言谱系中,“饿”这个词从不扑向“饱”这个词。

11

过度的依赖间接经验使我们“观看”和“倾听”大大削弱了。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这是多么荒谬啊,几乎令人发疯。我们所能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

12

诗人应该有一种焦虑,那就是对奢求与集体保持一致性的焦虑。好的东西一定是在小围墙的严厉限制下产生的。一个时代的小围墙,也许是后世的无限地基。这种变量无从把握,唯有对自我的忠实才是最要紧的。写作时而是这样一种行为,即写作者在调适他本人与语言的、与周边世界的、与自身的各种危险关系,不是袪除这种危险,多数时刻是增强这种危险度,他自己才真正的心安。而从读者的角度,如果读一个人的作品,没有让你对世界或对语言本身产生某种新的饥饿感,事实上你完全没有必要再去读这个人的东西。

13

诗歌最深刻的智慧或许正是它懂得了,无论什么样的语言行动都必须与人类最原始的巨大天真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并始终以此为诗的伦理。

14

所有关于诗歌的理论本质上都是反噬自身的,即,诗活在与这种理论相冲撞的力量上、但不在与这种理论对立的另一理论中;活在这种理论之解体上、但不在它的碎片中。

15

写作经验中最珍贵的东西、真正的个人性,恰恰更多地置身于我们的败笔与缺陷中。正如疾病中包含着真实的个性生活。技艺时而企图隐饰而不能真正隐饰的东西,是这些忠实于自我的缺陷,让语言中的面目更为清晰。

16

大诗人是复杂的精神与心理现象综合体,他的语言之体内,会有大片的废墟、荒漠,有种种令阅读不适之处,刺激着人的各类精神或生理反应,会令人厌倦、抵制、止步,这些与巨大的精神愉悦间歇性发生,它永不可能让你的进入之路一直杏花细雨春风和畅。

17

范宽之繁、八大之简,只有区别的完成,并无思想的递进。二者因为将各自的方式推入审美的危险境地,而迸发异彩。化繁为简,并非进化。对诗与艺术而言,世界是赤裸裸的,除了观看的区分、表相的深度之外,再无别的内在。遮蔽从未发生。

18

从诗的层面,最强烈的现实感往往并不来自现实,因为我们与生活为敌的冲动,比生活本身更为深刻与动人。诗存在于它必须满足这种冲动。生活景象可以恰到好处地位于显隐之间,以便语言能赋予连生活自身都仿佛第一次觉察到的现实感。

19

多年前我写了这句:写作最基础的东西,其实是摈弃自我怜悯。

现在看到了自我怜悯中真实的力量。或许这二样的相互搏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吧。

20

写作的要义之一,是训练出一套自我抑制机制,一种“知止”和“能止”的能力。事实上是“知一己之有限”基础上的边界营造。以抑制之坝,护送个人气息在自然状态下“行远”,于此才有更深远空间。抑制,是维持着专注力的不涣散,是维持着即便微末如芥壳的空间内,你平静注视的目光不涣散,唯此才有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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