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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振秋

出徽州城南便是山峦起伏、峰陡壁峭、众河交错的山野世界。歙南自古是徽州至杭州的必经之地，一条水路新安江，一条旱路徽杭古官道。

宽大的青石板蜿蜒于两山夹坞之中。它沿着渔梁码头、鲍家庄渡口，经瞻淇、郑家店，过鸿飞、洪琴，进蛇坑（霞坑）、溪坞（齐武），越山阳（三阳）岭，横渡昌源河，奔老竹铺，登昱岭关，行浙西临安，至武林门入城。一路漫延，一路旖旎，古道进村成了街巷，过河成了廊桥，爬上山腰，算是到了石径斜的寒山。

看不完的碧水连天。

品不完的山花野草。

听不完的百鸟歌喉。

享不完的徽州风情……

早在春秋战国，徽州以“渐水”名存史册，地属会稽，人谓南蛮、山越。歙南自古便是吴越争霸地，吴楚分水岭，征战连连。古道逐渐成为“山越民族走廊”的重要一段。随着山越人和中原人不断融合，徽州文化萌芽渐生。

徽杭古道处于天目山脉和白际山脉之中，千山万壑，林茂雾锁，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古越遗风依存。

绿树或芦苇草半遮半掩的青石板上。车辚辚，马萧萧，尽是“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逃难人群中有数不清的皇亲国戚、布衣草民……连那个叫毛苹的徽州山越女子也夹杂其间，边走边唱着《上邪》，尽管冬雷震震，夏日飞雪，也永远不与君别。行人们牵衣顿足，拦道哭诉，南腔北调，吴语越声，凄凄惨惨。

五国十代时，古道属古越国，国王叫钱鏐。每年寒食节，吴越王妃吴氏便走这条古道回临安娘家，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时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婉转，听之凄然。不过数言，而姿致无限，让人看山也成愁，看水也成愁。明清时期，这里战事少，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人们听懂了汤显祖那句诗“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求名逐利，乐此不疲，有文人、商人，也有达官贵人于道上，或若有所思，或喜笑颜开，或愁容满面，一起蜂拥徽州，来来往往，马奔尘飞，人跑鸟惊。当然也有貌美如花的扬州姨太，或花轿晃晃，或莲步盈盈……鸟语花香，热闹非凡。

民国郁达夫沉醉于古道秀色。他这样写道：“一条同银线似的长蛇小道，在河对岸时而上山，时而落谷，时而过一座小桥，时而入一个亭子，隐而复见，断而再连……”晨光夕照里，一种远古的尊贵和久远的文明扑面而来……

有人说，天目山（歙南清凉峰）是江南最后的山越秘境。此地处于皖浙交界的深山区，草木丰茂，流水淙淙。山溪两岸皆高峰耸立，苍翠森秀。古道穿林越溪，似碧绿的玉带从秘境中呼啸而来，沿途的武林门、保椒塔、玲珑山、钱王陵、大明山、昱岭关、白石岩、大方和尚墓、岳飞泉、关桥、文昌塔、官帽山、杉树岭……似镶嵌在玉带两边闪亮的明珠，奇观异景，古韵悠悠，显示出自然和历史交相辉映的独特神韵。一方山越文化的遗存地啊，“徽商旱路”的必经之处“昱岭关”，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

“马傍松边立，云从脚下浮。倚天一长啸，红日满沧州。”宋人方恬这首《过昱岭》所描述的山高、水长、路不平，可谓天地悠悠、气吞山河，是何等的蔚为壮观。我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青石板，感觉自己又走进了一个古老的山越秘境。粉墙黛瓦，屋舍错落，明清风貌的古村落，依然有丁冬清绝的溪水，在错落的石子间流淌。

一个村庄叫梅家坞。沿溪而上，绿竹浓郁，果林婆娑，杏花正撑着团团簇簇的朵儿，小小的脂胭红缀满枝头，一株杏花恰似一座暖暖的山舍，温情四溢。

我问村人：“村叫梅家坞，怎不见一树梅花呢？”

他们说：“俺们本是春秋战国时的越国贵族后裔，越国被楚灭后，祖先为逃避吴国追杀，隐居于此。为了不忘当年故乡‘梅里’，故改姓梅，此梅非梅花之梅……”我猛然想起《红楼梦》中那首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诸侯争霸，金戈铁马，最后遭殃的是无辜的百姓，只得在古道上仓皇逃窜、颠沛流离。

迎面又见了几株桃花，天地人一片绯红，这是千里之外江南的妖娆。

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越国遗风的古村，说不定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还悠久呢。难怪自唐宋以后，这里就连绵不断地留下了岳飞、范成大、郑玉、朱元璋、龚自珍、郁达夫等人的身影。

一片碎瓦落在脚下，也会发出浑厚悲壮的声响。

一朵花开，也散发出唐、宋、元、明、清的芬芳。

流年已逝，时光依旧。漫长的古道，处处尽是春秋战国之风雅颂，秦汉之歌赋，唐诗宋词之韵律，元曲之苍凉……山在朗诵豪放的词，水在婉约地低吟浅唱，隐约于白云深处的人家，透着明清小品文一般的清趣。

嶙峋的山背，驮着茶叶、油漆、香料和麻布……黝黑的马夫，一袭汗衫，一壶绍兴酒，扬鞭奋蹄，风雨兼程，披星戴月，一边驮着家人的嘱托，一边驮着发财致富的美梦。潇潇风尘中有一曲曲驿站的歌谣：“要吃饭翻山去杭州，要喝酒越关去徽州，要吃毛豆腐到徽城西……”在天地之间悠然回荡，催开了满山遍野的山花和夕阳下的彩霞。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是江南人弘一法师在古道的东边尽情地歌唱着，薄雾西湖，帆影飘飘，情深意切。西边有去踏青的女子，也撑着花伞，穿着色彩艳丽的旗袍，正趁着春风，步其韵律，在青石板上轻歌曼舞。

嘀嘀哒哒，山穷水复。

哒哒嘀嘀，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