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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宪鸿
我有一双棉鞋,不是老式的一脚蹬,而是面子中间有舌头,打了洞眼,系鞋带,黑色灯芯绒的,像店里卖的新式棉鞋差不多。这些年,总把它放在橱柜的抽屉里,舍不得穿。要知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双鞋!
我兄弟姐妹有六个,母亲该操多少心啊!从我记事起,晚上和下雨天,母亲总是缝缝补补,或者做着鞋。作为最小的儿子,进小学时,我粘着母亲多,老在家里不出去玩,既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又亲眼所见一些风俗习惯、生活和生产方式,头脑里记下的比较多,于是对土做布鞋的各个过门关节,至今也算是清楚的。
绗鞋底得用鞋绳。这绳子是特制的,它的原料是苎麻。苎麻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纤维洁白有光泽,拉力和耐热力强,到了现代还是纺织工业的重要原料。以前,家乡人在田头地角坟堆边种植许多苎麻。它长得快,每年夏初和秋末可收割两次。苎麻一收割回家,趁它新鲜水分多时,就要赶快剥皮,乡下人称之“擶苎”(“擶”,音“jiǎn”,“剪断,分割”之意)。想起这个,我的眼前,就浮现出母亲擶苎的场面。她坐着,拿起一根苎麻杆,杆头搓搓,两手一分,就剥下了两长条苎皮;苎皮浸浸水,用苎刀一刮,刮去青绿色的表层,剩下的就是有用的苎麻皮。我想学着做,她就给一根,要我到边上去做。她自己不声不响,做得很快,我一根没剥好,还断了一些,她却擶好了一大捆。苎麻皮晒干放着,一到下雨天,母亲不好上山下了,便待在家里挞鞋绳(“挞”,音“tà”,这儿是“搓”的意思)。坐在矮凳上,大腿上放一屋瓦,脚边摆一个装水的盆子,苎麻浸浸水,一根一根地在瓦片上接着挞,粗细均匀,看不出接头,丈许长为一根苎绳,头上尖尖。挞好的苎绳为淡绿色,要使它变白,还得又煮又洗。母亲告诉我,煮时要放石灰或炉灰,洗时还要在河边的长条石上用棒槌使劲捶打,捶了漂洗,洗了又捶打,如此多遍,直到苎绳发白为止,然后晒干,才成了洁白耀眼的鞋绳。
家乡人是很节俭的,一丁点的布头——谓之“破片”,也舍不得丢弃。农闲时,妇女们就找出一些破衣裳,破被单、破夹里,破布罩(蚊帐),等等,剔除纽扣、线脚,拆成一块一块的,这叫拆破片;然后在河里或者水塘里洗干净,这叫洗破片。把洗净的破片摊平、晒干、迭放好,一卷一卷地包起来以备后用。
做鞋最先用到破片的是褙布褙——“褙布褙”中的“褙”,读音为“bèi”。前一个是动词,“粘裱”的意思;后一个是名词,指“褙起来的东西”。其时得是晴天,母亲先打面糊,放在脚盆里,稀稀的,端到院子里,又把一块板门搁在两条长凳上,端小棕帚沾面糊把门板刷一遍,先贴上火纸,再把一些破片放在脚盆面糊中浸透,然后把破片贴在板门的火纸之上,一块接一块,块块扯直抹平,若遇少许空档和洞眼,就撕点小块小块的破片贴补上。我不只是看,也拾着破片往上禙,老是搞得满手满脸是面糊。母亲笑笑,随即用干净的破片给我擦擦。一门板的破片褙好了,就放在太阳底下晒。傍晚,它晒干了,一整张从板门上揭下来,布褙就打成了。别看它是破片褙起来的,做鞋就少不了它,剪鞋底样、剪鞋面样,又挺刮又牢固,用场很大。
破片的另一个更大的作用,就是拿来褙鞋底。这时,母亲打的面糊是硬稠的,装在一只大酒盅里。她搬来几个凳子,大方凳上,放了一个装有几卷破片的叵箩,小凳是她自己坐的,身前的宽宽长凳,则是褙鞋底的地方。她在破片里,找出一大块白色的,比着某人的鞋样,边上放大两分,剪下来作为托底铺好,手上捏着铜披刮点面糊,就可以粘上破片往托底上褙。边沿用白破片,中间杂色的都可以,这样一层又一层地褙上去、压上去。褙鞋底都是左右两只同步进行的,一只褙几层,便换另一只褙几层,看看厚薄差不多了,最后又是铺上整块的白破片,再褙上蒙了白布的布褙鞋底样,一双鞋底就褙成了。还有一种做法是叫点鞋底,不用褙面糊的,只要托底和上面有一块长方形的白布就行,中间只是把破片一块一块往下铺,速度当然快得多,但是,切好后的鞋底边沿尽是杂色,比较难看。而褙的鞋底,绗好后用鞋底刀一切,边沿再用面糊一涂,看上去又白净又光滑,好看得多。
绗鞋底也是要真功夫的。在鞋底上用锥子钻一个洞,把穿了鞋绳的鞋底针用顶针箍顶着,从洞眼戳进去,再从反面拉出来。我最喜欢看的,是母亲缝几针以后,就把针头在头发上蓖几下的动作,很优美。隔一下,又把鞋绳在蜂蜡上拉几下,使得更滑溜省力一些。以前,穷苦的人家没有蜂蜡,就用浸出糊糊汁水的皂荚豆代替,把鞋绳在浸泡过的皂荚豆上拉几下,也滑溜些的。绗鞋底的样式,有的一圈又一圈,从外边到中间,圈圈圆滑;有的外绗两圈后,再横着一行又一行,从前掌到后跟,上下错开,针脚细密,整整齐齐。母亲绗的鞋底,往往是后一种样式,既包含了一定的技术,又富有艺术性,很是漂亮。
鞋底绗好了,然后开始缝鞋面。鞋面有三层,最外面的是鞋面布,古时候富人家用的是绸缎,穷人家用的是苎青布,到了现代则是以黑色二五呢为多,后来又用上了黑色灯芯绒;中间一层是布褙,先用它剪鞋面样的,衬在里面又挺刮牢固;夹里以前大多是剪下用过的旧被单,后来生活改善了就用新买的白布。
把鞋底和鞋面上在一起,缝合成鞋子,也有两种形式,一种叫翻底鞋,一种叫麻底鞋。翻底鞋,顾名思义是上好鞋后要把鞋面翻过来的,其大多用的是褙成的鞋底。上翻底鞋是鞋面夹里朝外而反上的,用的鞋绳两头尖细,绳梢接着一根野猪的鬃毛,其毛头开叉,正好与鞋绳的尖头搓接在一起;因为上绳是沿着鞋底外圈勾针的,几乎是平进平出,根本无法使用鞋底针,只有野猪鬃毛既硬又软可以穿行;先用鞋底钻钻个洞,鬃毛带着鞋绳,一头穿出,另一头绕过拉回来,双线拉股,交替前行,这叫明上。上好鞋后再在鞋底铺好底里,——铺上一层薄薄的棉花,用白布蒙上。接着是翻鞋面,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力小了翻不过来,力大了怕把鞋面撕破,必须使暗劲,又得悠着点。麻底鞋,大多用的是点成的鞋底,先铺好底里,再把鞋面朝上与鞋底配齐,鞋底钻从边沿钻进去,连着鞋绳的鞋底针穿过洞眼,手在鞋面里摸索,把针头拔出,把鞋绳勒紧,这叫暗上。
鞋子上好后,比较紧,无法就穿的,还要经过最后一道工序——楦鞋。要楦鞋了,母亲拿出一只小小的麻布袋,里面装着大小不一,形状各样的鞋楦,有前掌的,有后跟的,更多的是长方形和楔形的。比着鞋子的大小,塞进般配的鞋楦,最后敲下鞋楔,使鞋面鼓起绷紧,再含水喷湿。第二天,鞋面成型而宽松,鞋子才算真正做好了。
我参加工作后,大家的生活档次都提高了,自己在外是穿皮鞋,而回到家里,都是换成软拖鞋。母亲做的布鞋,虽然合脚,软和,舒适,但她年纪已大,都叫她不要再做鞋了。那年,她已过七十岁,眼睛也不大好,可她硬要给我做双棉鞋。父亲说,你那老式的,已不兴时,年轻人不穿一脚蹬的了。她就找人家退伍军人,借了双部队的棉鞋,仿照着做,那打洞眼,钉扣子,是请人帮忙的。我接过这新棉鞋时,眼泪涌出来,但强忍着,不让它滚下来,只是连声说:“好,好!”
家乡的女人,像我的母亲一样,把对小孩的慈爱,对丈夫的深情,对长辈的孝顺,对亲戚的和睦,都融合在做鞋的针针线线之中。母亲已辞世数年,我再也见不着了,只是这棉鞋,我常常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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