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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

2022年02月09日 10阅读 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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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佳林

村里人在议论我伯父时,不时会有人伸出拇指,赞为英雄。对此,我一直没留意,闲话时措词随意性大,作不得数。后来,说得人多了,听得多了,心弦到底发出了颤音。伯父的那些往事,平时我多半只在回忆的门口溜达一下,从未真正走进去。如今思忖一番,居然产生了写一写他的冲动。

伯父少年丧父,助母带大了3个弟妹,娶媳妇后养大了5个孩子,且都培养得温恭谦让有出息。伯父一生经历丰富:当过药店伙计,跑过买卖,被抓了壮丁扛过抢,解放后走上讲台成了教师,后又抄起犁耙耕作田地,接近花甲之年还重返讲台,并荣幸地享受了退休待遇。伯父身体康健,药店的经历给了他病理药理的知识,绝少去医院花冤枉钱,现已91岁高龄,为左右三村男性高寿者第一人。更让乡邻啧啧赞叹的是:生活依旧自行料理,且过得潇洒有滋味……

生活之路崎岖坎坷,生活华章却多彩多姿,于众生中确实不失为佼佼者。然冠以“英雄”这个流光溢彩的大词,私下里总觉得有些牵强。

我童年及少年的部分时光与伯父同住一栋房子。房子是伯父伯母、我父亲及母亲共同建成的。我还有个叔叔,盖房时他还小,出不了多少力,兄弟俩便一人给他一个房间,这样,兄弟仨都住在一栋房里。我父亲在村里当着书记,人来客往,正厅一直我家使用,伯父只在右边墙壁下摆了个小方桌来方便日常生活。

童年的事已记不得了。少年进了中学,才渐渐有了些记忆的储存。至亲的晚辈与长辈,反而不便沟通;加上建房时妯娌产生嫌隙,母亲也不让我与他家走动。我只是隐约觉得,他与我父亲叔父有着区别。譬如说,雨雪天里,父亲叔父在堂前左边一人一个架子打开了草鞋,或蹲在墙角磨刀磨斧头;伯父则端把小竹椅,泡杯茶儿,有时还添上一盘瓜子,悠悠然翻着手中的书,间或品几口茶嗑几粒瓜子儿——情调就不一样。只有天气晴朗了,兄弟仨才成了一路人,耕田的耕田,耙地的耙地,农事无所不为。家中的我,眼球逐渐为伯父的小方桌所吸引——那儿不时总会搁着本书儿。那时的生活非常单调,伯父的书成了我打发寂寞的寄托。像那本《儒林外史》,有些章节我就读了多遍。我在读出味儿的同时,也读出了疑惑,思量着伯父的品行中有着吴敬梓笔下杜慎卿的味道。可杜慎卿“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且“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而我的伯父外表上看就是一个纯粹的粗手大脚的农民。

我起个大早去赶路过班车上学,晨雾中发现地边站立着一个人,面朝东方雕塑般一动不动。近前才知是伯父,给地里玉米下人粪肥,两只满满的桶儿、粪瓢、扁担弃置一边,兀自拢手站着,目光专注而神往。其时的东山头上,朝暾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庄严无限。从他的情态不难看出,是在等待、欣赏日出的那一刻。我愣住了!我那时已读过文人雅士登泰山观日出的文章,可他几十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怎么还会有这份情致呢?

寒暑假里,白天我在田间地头干活还不觉得,夜里的时光却难熬。想起在学校图书馆意外看到阿炳的《二泉映月》曲谱,居然那般动人,心痒难熬,便趁雨天着手土制了一把二胡。这玩艺看似难弄,真动起手来其实也很简单。夜间我在堂屋里咿咿呀呀拉了起来,还别说,二胡味浓得很。我没料到它居然引来了知音——伯父从卧室出来了,坐在小竹椅上,架起二郞腿,眼眯着,手指在膝盖上依着节奏敲着,像乐队的指挥。我也拉得更起劲更入调了。不想父亲一脚踏进门来,大声斥责:正事不足邪事有余,还不进房睡觉!我不服:干了一天的活,就不兴调节一下?后脚跟进的叔父也斥道:调节什么?熬油费火的,最好的调节就是早点上床睡觉!我望了一眼伯父,可他选择了沉默。多少年后读达尔文的著述,才体谅了伯父。达尔文不信神,对基督教非常反感,但他一直没有公开他的宗教立场。在他看来,不信神的立场只适合于有教养的人,让普通大众接受无神论的时机还不成熟。我想,伯父其时一定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不能怨怪父亲及叔父。父亲虽读过几年小学,但“文革”已闹腾了几年,阶级学说盛行,阶级阵线分明,人们的思维误入了一个怪圈,如贾府的焦大,大脑简单言行粗莽,那是“阶级本色”,是“纯洁、高尚”,而“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鲁迅语)”。听惯了样板戏的父亲,大概觉出了曲子有“异味”,惧怕儿子滑入“封、资、修”泥潭,才加以制止。至于叔父,因为祖父去世的早,几乎没读过什么书,除了一身的泥土味,一口的庄稼经,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爱好。

冤假错案的甄别平反工作开始后,有那么一天,来了两个手提公文包的人,进门后问:咏南老师在家吗?我很惊讶,也才知道伯父解放初期当过小学老师,因不会巴结领导,而当时反右又是有指标的(一个学区至少打出一个右派),加上伯父身上确实有那么一股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时视为资产阶级情调,现在看来应该是雅味),便理所当然被凑了指标。成了右派,上班时必须在胸前配戴右派标志。伯父一向注重品位格调,命运竟然如此捉弄,羞愤难当,只好弃了教鞭,回家乡在黄土地里寻求慰藉。伯父平常温言软语的,居说那次肝火上升,甩开了家什。

改革开放后生活在一天天好转,我家单独盖了房子,伯父也单独盖了房子,我又常年在外,彼此几年不见一次面。去年夏秋之交我回了趟老家,意外地在一处叫山东凹亭的地方遇上了他。岁月不饶人,龙钟老态毕现,但仍像当年雕塑般看日出那样,站在土坎上注视着西边的日落。我向他敬烟。他说,太阳颤颤地下去了,看似熔金般火烈,其实光焰的热度大减。不过,送行的场面还是隆重的,你看那晚霞烧得多兴闹,把千山万壑晕染得满目辉煌。我按指点观望了一番,第一次发现太阳的葬礼竟是如此壮观。他沉思有顷,说,曾国藩言及人生三境:少年经不得顺境,中年经不得闲境,晚年经不得逆境……我不免暗自喟叹,逆境抑或顺境,教师抑或农民,风华抑或迟暮,都与风雅时光同在!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的修为?不得而知!我又想起了在他那张小方桌上读到的《儒林外史》——我最初的文学情愫是它给的;我还想起了书中的杜慎卿——这个给当时的人们支撑起一片精神家园的风雅之士……无怪乎此书能传世不朽!

是的,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有着生活底蕴的国度。有人曾这样说,缺少风雅时光的时代,是一个鄙俗粗劣的时代,也是文化和情趣消退的时代。我很赞同。今天,当人们不再为衣食住行困扰时,精神文明也在悄然行进。美好的东西,可以暂时被卷存搁置,也可以遭受曲解颠簸,但不会消失。乡人对我伯父一向敬重,又由敬重夸为英雄,就表明了内心的向往与追求。只是英雄之说词不逮意,就理解为一种赞美吧!

叔父走多年了,父亲也走了几年,作为哥哥的伯父,还在惬意地、健康地生活着,我想,这不单是出于病理药理的知识,父亲与叔父只懂得生存,伯父学会了生活,这就是我在此刻悟出并要告之读者的。

在为伯父九秩嵩寿祝嘏之际,写下这点文字,算是我——一个侄儿的孝意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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