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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劲标

唐老师很瘦，脑袋上头发不多，只有头顶心那一块稍微浓密一些。

唐老师对自己那为数不多头发很是自豪，这一点从他的两个招牌动作就可以看出来了。哪两个招牌动作呢？一是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就会以手指代替梳子，把头发捋顺。另一个动作是上课上到激情澎湃的时候，脑袋往上一昂，将那头发用力一甩。招牌动作，在唐老师的每一节课上都会出现几次。

唐老师说，当老师要有激情，特别是语文老师，更要有激情，要有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激情。唐老师还告诉我们，上语文课要有点疯疯癫癫的气质，他说真正的文人都是有些疯疯癫癫的。

我是在读初二那年成为唐老师的弟子的，受到唐老师的感染，我们班上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有了一点文人的气质，尤其是我们男生，读课文的时候，读到自己喜欢的文段，就会情不自禁地把脑袋往上一昂，把头发往后一甩。我们少年人的头发浓密，发质好，甩起来像天空上翻滚的乌云，比唐老师更多了几分帅气。

“对，对，读课文的时候就该这样！”唐老师对于弟子们跟他学甩头发，非常满意，总是对甩头发的学生大加赞赏。由于对老师由衷的崇拜，我们全班男生都养了长头发。那时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流行养长头发。为了避免别人把我们中学生和社会上的阿飞们看成是同类项，我们的校长要求我们剪短发。可是，唐老师不配合，他坚决支持学生养长头发。因为唐老师是学校语文教师中的王牌，校长只好迁就了唐老师。

唐老师语文课上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每回让我们写作文，他自己都要写一篇范文。用现在时尚的说法，那叫下水文，叫师生同台PK。唐老师的范文有不少都在报刊上发表了，收到样报的时候，也是唐老师最开心的时候。他会在语文课上给我们读他发表的文章，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所有的骄傲都写在脸上，绘声绘色，极具夸张。我们甚至担心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头发，会不会由于过分激动，甩动得太用力而飞离他的脑袋。

唐老师读他文章的时候，全班鸦雀无声，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唐老师的羡慕和膜拜。可是，当唐老师读到文章的尾声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知道，那是最抒情最精彩的时刻，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昂起脑袋，朝着一个统一的方向，甩动着青春的长发，然后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啊——！”这一声

“啊——”之后，唐老师的文章读完了，他容光焕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唐老师的努力没有白费，在他的煽情之下，我们不仅爱上了语文课，而且还把以前最头痛的作文当成了最快乐的事。那时候我们学校虽然是一所农村初中，但却是市里第一中学的分校。一中每学期都要举办学生作文竞赛，我们学校都有学生参加，而且都是唐老师亲自辅导亲自带队。我们学校每次参加一中的作文竞赛都有学生获得一等奖，甚至还有人作为一中的代表，在参加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得过大奖。

我那时候也喜欢跟着唐老师写作文，还是唐老师比较钟爱的几个学生之一。我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言文文体的作文，赋比兴、对偶句、四字句，再加上适当的之乎者也，很是让唐老师大为开怀。尤其是文中赞美唐老师甩头发动作的句子，尽管带了一些调侃，但还是让唐老师极为推崇——“吾师堂堂，亦谐亦庄；文风文采，烁烁其华；襟飘带舞，秀发飞扬；一甩倾城，再甩倾国。呜呼，安得此生从一许，随我唐师做文章！”

唐老师的得意弟子中，最出色的应该算那位叶姓女生，她是我们那一代少年中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唐老师曾经教育我，写作文要好好向这位叶姓女生学习，他说那是乡村里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才女。当然，唐老师对我也是另眼相看的，他说如果找可以和叶同学配上金童玉女的，我大约勉勉强强算一个。

后来的人生旅途，果然如唐老师所说，叶同学考取了一所著名师范大学的文学系，现在是一家大报文学副刊的签约作家。而我，只能算是一个勉勉强强的文字爱好者，经常在一些报纸上卖点“豆腐干”，赚点小酒喝。

跟唐老师学写作文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距今已经三十多年了，算起来，唐老师已经年过花甲了。我不知道当年和我一样，狂热地跟着唐老师学写作文的弟子们，是否还记得唐老师那昂起脑袋使劲甩头发的经典动作。

昨天是周末，我在市区等公交车的时候，遇到了唐老师。六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跟五十岁差不多，比当年教我写作文的时候发福了不少，头发乌黑浓密，但没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是档次很高的假发。

让我感动不已的是，唐老师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当年用文言文文体写的作文。我问唐老师后来都到哪些学校教书，哪年退休的。唐老师告诉我，我们毕业之后，那所初中就改为县教育局管辖的学校了，也就是说，我们那一届是作为市一中分校的最后一届毕业生。那几年，教育归所在地乡镇管理，工资发不出来，很多老师都改行了。唐老师也改行了，在上海经营餐饮，赚了不少钱。

唐老师还告诉我，头上的假发是从韩国进口的，一根头发一百元。我很是替唐老师高兴——唐老师很有钱了，这难道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