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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乡的村子里几乎看不到一棵果树了。我小时候，果树就屈指可数，除了一两个人家的院子里栽有三五株梨树，有一人家有棵石榴外，就是打谷场那面邻村的人家菜园里有几棵桃树。春天桃树结实的时候，它成为我们这些顽童觊觎的物事。我们总要在打谷场这边叠罗汉、搭人梯爬到墙头，拼命地伸长胳膊，把桃树枝拽过来，把那还未成熟的青桃一阵猛摘，然后出溜下来，跑到远处去狂啖一番便四散。有时不巧被园子主人看见，是要出来撵我们的，如果撵不上，便在那里跳，骂上半天。我们却都一个个不吱声，甚至还窃喜，觉得好玩。

但是，村子里并不是从来就没有桃树的，甚至还有过桃园呐！那已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人家也没有这么多，村子周围尽有一些空地，村外丘岗上也适合种树，于是家家都“息”了桃树。村前村后都掩映着浓浓的树荫，真有点像陶渊明笔下的描绘：“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可惜我不及见此情景。

桃园早已消失了，什么年代消失的，什么人叫它消失的呢？不得而知，我也没有追问。因我没有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怀念，倒是从乡亲们的言谈中感受到他们对消失的桃林与桃园多少还有些系念。

他们常常有这样的感慨与谈论：

“那一年，桃子结得有大又密，我哥哥挑一担桃子进城，好几个月的开销都有了，还带回了这一杆秤，是杆老秤，十六两一斤的。你看，这秤还真是好使哩，一直用到了今天！”

“我家的阁楼建得最高，推开窗户，见到好大一片桃林，桃树都快把枝桠伸进屋子里了，伸出手，就可以摘一朵桃花。”

“那年结的桃子就是好，他婶就留那个过路的老汉歇息，让他摘几颗桃子吃，过了几天，老头儿竟然托人来说媒，要把亲侄儿介绍给……”

“如果不是听说这里有这么好的桃园，家底殷实，我大大还不让我嫁过来哩！”

说这话的大多是妇女，大多上了一点年岁，有的还有了一些白发，怀旧自是她们打发长闲日子的好方法，只是引得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口舌生津，常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一二十年，连一枚鲜美水果的滋味平时都难得尝到了。

人们有时还说起多少跟桃树有关的故事，比如说有一年春天，桃花开得特别艳，几里外看，就像村庄周围落满了云霞，连城里的学生也被惊动了，他们背着画框来这里画画。画了好多桃花。其中有一位学生还看中了在廊沿上做针线的某姑娘，竟然就直不笼统地跑到她家来，双膝跪堂前，向姑娘家的二老求亲，结果是把人家吓坏了，亲事当然也没有成。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在那个年代，我简直不敢相信。但他们言之凿凿，不由我不信。他们甚至还跟我讲起本地的婚俗，就是一般人家嫁娶喜事都安排在桃花盛开，尤其喜欢在桃树上结满累累果实的日子，为的就是讨个喜庆和吉利。他们还描述我的祖父祖母成亲的热闹情景：在那开满桃花的树林里，举行了一大套仪式，还有什么“撤帐”，花脸小丑跳舞什么的，直闹了大半夜，蜡烛与桃花相映，红通通的一片……

当然，也有“负面”一点的信息：

“你知道你王氏奶奶为什么没有生儿子吗？那是因为她的花轿抬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花轿顶上忘记放一尊送子麒麟。喏——花轿就停在那里，那时这里是前门，门前有一棵大桃树。第二年的桃树也不旺象……”

这多少包含一点荒诞迷信的成分。我知道本乡还有用桃木桃枝辟邪禳灾的说法，如果谁家有人生病，总少不了摘一枝桃花插在门楣或室内，更有甚者还请巫师过来念念有词。我自是不信这些，但也知道桃树切入父老乡亲的生活是如此之深哩。

“有趣”一点的故事也还是有的。我们村庄里几乎全是一个姓，都是本家，而且曾经还是一个大家族哩，人多势大，旁人一般是不敢轻易欺侮。但是连年战乱，地方不平靖，便也有“江洋大盗”、蒙面汉子光顾了。有天夜里，我家开的染坊大门口又传来斧头劈砍的哐哐声，染匠师傅被惊醒了，便一骨碌地爬起床，抱起案上一大摞白布按进了染缸，将染液浸湿它（使盗匪不易携带而放弃）；而睡在弄堂里房的堂叔也被惊醒了，他迅速跳下床，从后房跑出，到了天井，又从天井那边的一间房子特意留的一扇窄小的窗户钻到了外面，一下子就跳进了桃林；他一边跑，还一边跳起来，拍着屁股直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喊声把四邻惊醒，大家起来准备抵抗……我后来还特意看了看那仅容一人穿过的小窗口，我想不到这里还发生过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可是我不觉得惊险、恐惧，而是有趣，也许是为堂叔当年这么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孩子匆促之下做出的一连串动作，而感到异乎寻常吧。

然而这些桃树，这桃园，到我记事时，竟然一棵不剩了，就像一滴水珠一下子就被风吹去吹干了，也像一颗宝石，遭到了什么咒语，一下子光彩被收走了，村子里只剩下屋舍和泥土地，绿树也没有几株。

不仅我们村庄如此，周边村子也差不多。不过，再往西去的山脚下，我倒曾经见过有一片桃林，我上初中以后还随同学去看过。有一年，桃熟时节，我听同学说，桃园规定，只需交两元钱，就可以进园里随意吃个饱，可能是想体验一下乡亲们所艳称的桃园风光吧，我倒真的去了，交了两块钱，随我同学一起进了园子。本以为可以大啖一顿，没想到吃了三四个桃子后，肚子也饱了，牙齿也酸了，再也吃不下去了，心里觉得其实不划算，那时候的两元钱呐。倒是感受到了桃园的气氛，一棵棵桃树遒壮、蓊郁，清凉，充满果实的气息，园子随地势起伏，其中还有溪流淙淙……倒确实是个好地方。没想到，几年后，这片桃园也像是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