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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振秋
我的故乡在歙南昌源河之滨,清澈的河水自西而东注入新安江。村庄水口旁那座残墙已经保留下来许多年了,听老一辈人说,这是清咸丰年间长毛反乱时烧毁水口庙留下的惟一古迹,此墙让后人常常忆起曾经的乡愁,但又嫌其景观不美。所以有人在残墙根臭污泥沟里,插栽二根极易成活的木香花枝条,木香本为蔓生植物,见到阳光又特能狂长,不到几年,就把残墙覆盖得严严实实,自然茂美,很有气象。木香茎条多刺,受人损害少,暮春开花,花小而色白,香馥清润,望若香雪,本村人或邻村的,以及古官道来往的行人皆喜欢在这里停驻。
村中的洪秀才,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慧眼识佳景,常常喜欢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在残墙下摆一个方桌为村里人或过往的行人代写书信。这是古徽州一个养家糊口的老行当,一叠信封信纸、一支毛笔或自来水笔,桌前端坐着身穿灰布褂、驼背的、瘦削的洪秀才,构成代写书信摊的近景。
洪秀才其实不是清末正式科举的秀才,新中国成立前,在国立徽州中学读过几年书,博学多才,还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自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发挥特长,在这里摆摊替人代写书信,挣点小钱过日子。
这里的环境真美,春日烂漫,那二树茂盛的木香花,花朵簇聚,花色素白,香甜怡人,碧波荡漾的昌源河如腰带,远处青山似门帘,洪秀才在这里替人写信时往往会妙语连篇,过往顾客也喜爱这里的风景,生意自然兴隆。
以前,村中很多人是没有文化的,许多信件都得靠洪秀才劳动完成。洪秀才满腹经纶,人缘又好,许多过往的徽商也喜欢找他帮忙,虽然代写书信的收入很低,写一封信只有一个铜板。遇上穷人或老弱病残者,分文不取,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他对所有顾客总是那么热情,先是面带微笑洗耳恭听,继而很耐心地对来者重复一下所要表达的内容,然后才戴上老花眼镜动笔。写毕,又一字一句地读给对方听并作出解释,直到对方满意为止。用老式信笺写信须用老式信封,信封中间红框书写着收信人姓名,字迹端正清秀,古朴典雅,墨香四溢。
洪秀才虽然只是一个替人代写书信的人,看似很平常,但他很用心,总把顾客的信件当做一件艺术品来精耕细作,就连他选用的信笺也是很考究的。他选用的信笺,都是靠在外地经商的徽州老乡代购回来的,大都标着云蓝阁、虚云阁、芸香阁、荣宝斋、松竹斋、虚白斋、九华斋、文苑楼、大吉祥等,都呈得各有特色,雅致古朴,令人喜爱。洪秀才又能画几笔山水、花鸟等,有时会替重要的顾客特制信笺,学着民国期间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等画笺高手,亲制信笺,信笺宣纸也讲究,浅浅的插图,笔简意饶,很是雅逸。洪秀才各种书体书于其中,真草隶篆,巧联妙串,行云流水,实在精美。遇上对方是一个有文化的主儿,他更能施展才艺,信中洋洋洒洒叙事说理充沛透彻,或寥寥数句,意趣超逸,仿佛倪云林画简笔山水,兀是令人神往,深得徽州乡村中一些有文化的人喜爱,一时木香花前若市,顾客川流不息。
以前,我对洪秀才替人书写的信件一点也不感兴趣,年龄渐长,开拓了知识面,才发觉到小小尺牍,内容包罗万象,意趣无穷。能从这些尺牍中寻觅到一鳞半爪,每件信件无关宏旨,但对当时风俗风尚、民间逸事、人情交往等等,都可作今昔对照,且尺牍仅限于彼此二人的交往,不板起面孔说话,颇有情趣。后来我痴迷明清小品文时,脑海时时有董桥笔下的境界:“老人几度送余香,我亦历尽断云残雨,千声砧杵也惊动不了帘影灯昏了……”从此对洪秀才的敬佩之情日益渐升,就是这个缘故。随着国民素质的不断提高,靠代写书信吃饭的这一老行当已绝迹多年。想想如今是网络时代,就是用笔书写的人也越来越少,这到底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中国民族那份曾经的美丽会不会成为过眼云烟?洪秀才替人代写的信件,放在今天仍然是一件很精美的艺术品,但愿不能成为民间的绝品。
据村里人说,洪秀才除了书信收入之外,偶尔也有点意外进项。村里人打官司请他写诉状,洋洋洒洒十几张纸,字字句句都要书写工整秀美,才能入官府当权人的法眼。要求高,还要懂一些法律条文,所以收入不菲。其实,并非如此,他的高收入应该是替人书写店招或创作对联所得。他的书法确实很好,颜柳风骨,苏黄精神,此时很自然地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表现出来了。
民国期间,徽商虽然没有前清康乾时那般大气辉煌了,但经商之潮仍有阵阵余波。村中的古街道上依然店堂林立、商业气息浓厚。一些小商店、小作坊要装饰门面,请书法名家题写润资惊人,于是大家就想到了替人书写信件的洪秀才,一挥而就,块把钱足矣,挂在店堂上常常被误认为是京城某某名家的手笔呢。
徽州人自古崇尚“家中无字画,便是俗人家”的理念,于是有钱的,没钱的,有文化的,没有文化的,都喜欢在自己家的堂前张挂中堂、对联之类,来满足心中那份虚荣。有钱人可以请京城那些前清遗老、书法名家赐墨宝,诸如梁启超、章太炎、于右任、赵之谦、王一亭、吴待秋、许承尧等,运气好的还可以找到清末状元陆润庠、刘春霖、张謇等题写,这当然只是有钱有文化的人才能做得到的。没钱没文化的人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洪秀才,这是洪秀才的强项,许多人纷纷拿着宣纸,请秀才挥毫。秀才在众人的热切期盼下看到了自我价值,笔走龙蛇,红火满面。残墙白花飘飘,方桌前的洪秀才似乎要把古书《围炉夜话》、《幽梦影》里的警句妙句都写完了,他的收入也就大大地提高了许多。
新中国成立后,村中许多外出经商的人都回家务农了,需要代写书信的人大大减少了。再后来,政府又在村中办起“扫盲班”,所有文盲都可以进夜校学识文字,于是没有文化的人都成为有一点文化的人了。洪秀才只是偶尔替村中那些孤寡老人写写东西,这是为人民服务,绝无半分报酬。木香花下的洪秀才常常靠着方桌,低着头、眯着眼似睡非睡,无精打采,任身后的小白花飘扬,行人都似乎旁若无人地绕过他的写信摊,洪秀才彻底失业了。
洪秀才虽然失业了,但他并不闲着,村里人都敬佩他满肚子学问。许多人总在学生假期时,把孩子交给他进行书法辅导,当然村民也会送些瓜果蔬菜、玉米大豆之类表示感谢,家乡许多有成就的后生都当过他的学生。到了“四人帮”粉碎之时,他已是一个垂垂老人了,我们家三兄弟正读小学,父母望子成龙,经常押着我们,手捧描红本去他家求学,于是他也成了我们的老师。
他有学问,但也过于苛求,教我们写字时,总是要求我们的身子要坐端正,毛笔要握直,而且要聚精会神,心无旁鹜等等。可他自己老是在我们的身旁走来晃去,佝偻着身子,紊乱的稀发向两耳垂下,下巴那一小撮雪白的山羊胡子随着摇摆的身躯左右晃动,简直是一只巨大的苍老的龙虾。他气色很好,皱纹满脸却红红的,又像一只刚喝过酒的醉虾。这外号本来是调皮三弟取的,父亲却很固执地大搞株连,也狠狠责骂了我一顿,说是我没有带好尊师重教的头。不过洪秀才确实学识渊博,通晓古今,令我们称奇。比如他讲起代写书信的老行当,就让我们懂得了书信也叫锦书、家书、飞书、报章、仙翰、书启等等。又说古代书函长约一尺,故称为尺牍,亦称“尺素”、“尺翰”、“尺简”、“尺纸”,“尺书”等等。讲到书法,他说书法是美术中的一种,美术就是美的艺术,所以写字画画都要求其美,求其韵,切不可学习社会上那些浮躁、空虚、病态的所谓“前卫艺术”,写字尽是一些鸡飞狗跳体,或张牙舞爪形,或蚯蚓满地爬。而画的美女图,尽是缺胳膊断腿,眼睛一大一小,耳朵左高右低,脸形都是一些病黄瓜或歪萝卜等等,俗不可耐,污染艺术。他每讲到这些的时候,已不是一个暮年老头了,倒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愤青了……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情趣盎然。
后来,我外出读书了,有一年暮春时节,那二树木香花开得惊人,一朵朵小白花,前呼后拥地盖满了整个残墙,带雨白花,似人对白雪霏霏,自然凄冷动人。此时父亲打电话告诉我,洪秀才病得快不行了,很难熬过这个春天,要我赶快去看看他。洪秀才躺在床上呻吟着,老伴边洗青菜边唠叨着,我溜进去,洪秀才忽地坐起来,示意我坐下,然后很吃力地从枕头下掏出两本字帖递给我。
“我一生为人谨慎,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多读了点书,多了一点文化而已……我的书被历次的运动烧过几回,不过这两本字帖一直珍藏到现在,你拿去可以临临帖吧,在我家放着也没有用了,咳……”
我那天拿着《张迁碑》帖和一本王安石的字帖,走出了洪秀才家。三天后,洪秀才死了……
现在老街店堂里的古董商们都在议论着洪秀才书法,怎么价钱又怎么珍贵!而我却总是在感激着他当年给我的启蒙和美好,想起他的那些预言,如今似乎都一一兑现了,而且有些振聋发聩的感觉。
然而,洪秀才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了,但我仍然对残墙上的木香花格外地钟爱,是因为这种植物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旺盛的景致,并和洪秀才有着极其相似的秉性和品质。花如解语,亦当深深致谢以酬洪秀才这位知己矣。
故乡的木香花啊,时间多么神奇,将历史锻炼成曲曲折折的又耐人寻味的故事情节。你虽然平平常常,貌不惊人,但能在污泥沟边生长,只要有阳光就会自然茂美。尤其是那弯曲的杆枝,多刺的花茎,虽遇狂风暴雨依然不屈不挠。繁花尽发时,花朵虽小,却拥有极其纯白而又高洁的丽质,给人世间送来了心脾俱清的理想境界,怎么会不永远地停留在如白马过驹般的行人的乡愁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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