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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往事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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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雪

每次回想西街都是烟雨中的样子,红麻石地面湿漉漉的,雨水从街道两旁屋檐下滴滴答答落下来,街面的木板门每一扇都很涩重。黑洞一样的屋子里从来没有年轻人的影子,不是中年人坐在电视机旁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就是分不清性别的老人在躺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年轻人去了哪里?

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整天在裁缝铺前晃悠的年轻人当然也羞于启齿——小琴妈的裁缝铺子多年占据着大院进门的通道,女徒弟总是默默低头纫着扣子锁着裤边,走近她能闻到其身体里散发出的一种油味,是浓烈的青春无处投放的肆意横流。我每次到裁缝摊前,有师傅在,她是不敢和我说话的,小琴妈会裁着裁着衣服突然回头用流口话训斥她几句,她的头就垂得更低了;有时急慌慌地站起来脚步细碎地回家取裁衣用的划粉,或者换一团棉线。她那年二十岁,却是已经熟透,辫子黑亮,腰身是有肉的腰身,紧致有力,虽被的确良衬衣裹在其中,但其实就是一种欲盖弥彰;最厉害的是她的臀部,从来没有哪个西街女孩会有那样饱满的臀部,每走一步都相互挤压,互不相让,完全是挣扎着几乎要呐喊的模样。

她虽大我几岁,但我心智早熟,早以她为镜,引以为戒,我根本不想有那样的臀部,和一个散发着油味的身体。她看上去言语寡淡低眉淡目,但身体却充满了青春的热辣味道,她显然并不知晓自己身体透露的信号已是如此张狂,但这样不动声色的撩拨更为我不耻。面对她的蓬勃我竟无端生出优越感来,觉得日月会因为我的单薄而更长,明明暗暗间会比别的人端然生出更多的故事。

下雨的时候,西街愈显寥落。日子若是困顿了,会被雨雪渲染得更是苦寒,让人们时刻生出要规避世事的心;有了下雨的借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的一把旧沙发上,借以零丁的暖意生出往后日子的微光来。

整个寒假的下午,我都在收听广播剧“徐志摩和陆小曼”,三洋收录机质量出奇得好,信号稳定,波段清晰。徐志摩和陆小曼在收音机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互诉衷肠,有时候哭泣,有时候生气摔了什么东西……当广播里深情款款读“爱眉小札”的时候,我陡然想起自己不久前也收到一封慌慌张张的情书,皱巴巴的练习本纸,只有圆珠笔写的三行字,参差错落挤在一起,像没长齐的一口乱牙。他写“丽萍,见字如晤”——明明天天见面,但他为了要表达文采将这四字一出,仿佛隔了岁月又隔了山水;他又写“你苹果一样的脸庞……”——当时正流行琼瑶笔下长发中分,小小的瓜子脸,纤细腰身的女性,可他居然白纸黑字说我是苹果脸!……最后落款,竟神奇地与徐志摩先生同步了:“你的勇”。

尽管这是一封劣质的情书,词不达意句不成行,而且我也从未认为他是“我的勇”,但它却有着既惶恐又自信的矛盾,有着既忐忑又勇敢的往复——不屑也好,好笑也罢,却不能不说它是拯救平庸日子的一贴兴奋剂。西街的冬雨比任何一处都湿冷,广播剧的尾声响起令人心碎的音乐,门外,是鹏飞兄弟俩在走廊上打闹的声音。捏着那封情书,坐在暗色光线的房间里,一遍一遍,怅惘间竟流下委屈的泪水。

周末的时候,父亲把家里唯一一个湖蓝色的粗釉大缸用凿子小心翼翼地在缸底凿了一个圆洞,又把一株不知道从哪里移栽来的绿植种下去,培上土浇了水,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每天下班对着这棵植物抽烟和发呆。

除了父亲种下的这株植物,大院里很少会有人养花种草,一些废旧的破脸盆破痰盂里只会栽一些日常实用的米葱,下面条或者做汤的时候主妇们会急匆匆赶来胡乱地掐上几根,几日后,被折断的小葱又不屈不挠地重新把自己拔起来,像个倔头倔脑的孩子。

隔了两个月,父亲种下的那株植物竟慢慢长出橘色的圆球状果实来,鹏飞趁父亲不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偷摘了几颗,把玩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趣,于是捻开橘色果实,炸裂的汁液染在手指上有一种甜腥的气息,里面辣椒籽一样的颗粒粘在手上甩也甩不脱。懊恼的鹏飞从此报复性地把这株绿植喊成没有美感的“你们家那颗辣椒籽花……”

外观上它确实像一株硕大的辣椒藤,开的也是细碎的小白花,果实圆润小巧,在浓绿的叶子间窜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密密麻麻,肆意蓬勃,但其实,爸爸说,它叫满天星。

满天星。呵!给它取名的一定是个有情怀的人,满天星,这样的名字我们大院的人是想不出来的,他们每天穿着落满头皮屑的劣质西服,擤完鼻涕随手往旁边一棵可怜的梧桐树上擦,打呵欠时最大限度地露出口腔深处最丑的那颗牙,所有的日子都被他们过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生铁……但西街的东青巷,里仁巷,百客厅巷就不同啊,那些布满青苔爬满青藤的古墙根边,那些马头墙檐青石门洞的老屋子里总是住着一些柔软的人,他们洞察世事笑而不语,会在月光下给植物取各种好听的名字,比如“满天星”这样精致的三个字就是暗夜里思想的星光吧。

“满天星”也照耀着父亲。这个每日在化肥厂的氨水氨气中讨生活的男人,独独划出内心的一块天地奉献给了这株自己亲手栽下的绿植。“满天星”在父亲精心培育下果实越长越多,在枝头上像一颗颗小太阳般绚烂,最后竟慢慢遮盖了绿叶的光芒。平凡的父亲一辈子寡言,但这株“满天星”却替父亲辉煌了整整一个夏天。

小琴妈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时候天旋地转,呕吐不止,裁缝这碗饭就算是吃到头了。女徒弟也在一个雨天拎着人造革的包被人接走,接她走的是一个像长颈鹿一样的男人,穿着白衬衣,身上也有一种浓烈的油味(真是气味相投啊)。女徒弟小声地和师傅道别,男人却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对师傅的表情有着明显的傲慢。男人在西街最前部开了个裁缝店,规模肯定是比小琴妈的铺子要大的,女徒弟一去就当上了老板娘,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孩。

生完孩子的女徒弟,身体突然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在我心里失去了兴趣,肩膀,胸,腰,臀,小腿显得多么的普通,那些曾经隐秘的部位一下子失去了特有的张狂,这不得不使我憎恨那个拔去女徒弟气门芯的长颈鹿一样男裁缝。也憎恨生活本身。

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这一直是个谜。

我也搬离了大院,住到了西街的育才巷。育才巷里有一处老房子,春末夏初的时候青砖的古墙上爬满青藤,老房子里住着我的同学和另一户人家,他们把腊肉挂在冬瓜梁上,一幅儿童简笔画歪歪斜斜地贴在雕花的窗棂上,天井上空的那片云既熟悉又陌生。育才巷里有一家幼儿园,操场的花圃里种满了各种小花,矮矮的茎,薄薄的花瓣,坐在刷了白漆的围栏上,感觉诗意的生活就要来了,但父亲和“满天星”此刻却永远地离开西街,他们将去往南街另一处陌生的大院安营扎寨。父亲和母亲分手了。

时过境迁。二十年后,每次回想起西街,总是烟雨中的模样,这真是奇怪,就像做梦,也总是在西街的老房子里演绎各种故事。雨从沿街的屋檐下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人们撑着伞低着头,沉默着赶路。“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这句话我们心里都想过,但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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