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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振秋

徽州乡间，几乎家家养鸡，鸡是乡下人不可分割的伙伴。农耕为主的乡间，鸡不仅是人类食物链中不可缺少的动物，而且给农家带来实惠和诗意，南宋陆游那句“丰年留客足鸡豚”，就是农家丰收喜悦的洋溢和诗意的荡漾。

《诗经》中有句“鸡栖于埘”的诗，这应该是文学史第一句写鸡的句子，埘就是墙壁上挖洞做成的鸡窝。农耕文明正是《诗经》的源头，也是我们徽州密不可分的传统。那时养鸡对农家特别重要，大院或是小平房，屋角处总有一个精致的鸡舍，用砖头堆砌的或用木材打制，木门栅栏都牢固，晚上把鸡关在里面，须防狐狸、黄鼠狼、老鹰们的偷袭。但母鸡下蛋时是相当自由的，可以在鸡窝里，或在干枯的茅草堆里，也可以在墙头的破筐里。

以前生态好，各种怪异的动物很多，其中老鹰叼鸡最为惨烈，我家三阳村，坐落于皖浙交界的清凉峰下，山南便是绩溪，顺昌源河下便是深渡、新安江，老鹰一旦叼着鸡，就直冲天空，展翅高飞。鸡是农家的命根子，农民们立即敲锣鼓、敲脸盆、点火堆，此时，山头便成了夏商周战争时代的“烽火台”。山南山北，发现老鹰叼鸡的情报，立刻呼声响彻山谷。家乡有句谚语：“老鹰叼鸡，叼到绩溪，绩溪无路，叼到深渡……”

春日，梅溪河碧波荡漾，两岸的杨柳绿了，河堤上的桃花也红了，暖风吹得人间醉。我家梅溪草堂院子里的老母鸡也似乎喝醉了酒，有些懒洋洋，偶尔又有些亢奋，黄白夹杂的羽毛稀稀拉拉，啄起小虫也变得无精打采了……祖母对着我们神秘地笑笑说，母鸡要孵小鸡了。

于是，一只浅浅的竹筐，用干枯的零碎的茅草铺在筐底，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十几个鸡蛋摆放在上面。老母鸡机灵，好像明白祖母的用意，有点迫不及待地、摇摇晃晃地踏着八字步来到竹筐边，然后跳进竹筐，张开双翅，趴在鸡蛋之上，身体还轻轻微调一下，就静静地卧睡了。此时，祖母也在鸡筐傍喃喃自语道：“鸡孵鸡，二十一”（徽州人认为孵鸡二十一天破壳是最吉利的数字）。孵鸡期间，老母鸡紧紧地卧抱着鸡蛋，公鸡们也一改常态，悄悄地走到竹筐边，“咯咯——咯”地叫上几声，然后远远地关注着，算是献上一首关爱的情歌了。母鸡如果不是饿极了是决不会出来觅食的，有时，非得祖母把它从筐中硬拽出来，它才勉强吃上一点，片刻，它又回到竹筐中继续神圣的生儿育女工作。

我们兄弟几个最喜欢的“小黄”们总是张着稚嫩的翅膀从红艳艳的桃花树下走来，睁着一双小眼睛，望望这个桃红柳绿的天空，可爱极了。宛如齐白石老人笔下的《鸡趣图》，总是那么引人心潮荡漾。它们是我们从一个个蛋壳里盼望出来的，“小黄”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纯粹的乳黄，干净，清爽，像一个个天使降临农家，带来了生机和欢乐，

“小黄”们长大后，公的要打鸣，创作出美丽动听的声乐，或成为农家难得的美食；母的要下蛋，那时的煤油、咸盐、针、线，以及我们上学用的橡皮、练习本都等着卖鸡蛋换呢。大人们看见我们的馋相会说，端午节、中秋节、春节你们都会一人吃一个鸡蛋，于是，堂前八仙桌后壁上的日历，成了我们最喜欢翻看的书，天天傻乎乎地盼着过节，想着吃鸡蛋的美事，乡间那句“馋鬼盼过节”，来形容我们，真是恰当不过了。

乡村的秋天总是一片片金黄的颜色，秋意盎然时，果实累累，水稻、玉米等在田间地头总是一株挨着一株，一穗与另一穗交错，农家的鸡食丰盛了，院里的鸡们也长得一只比一只肥嫩，这是徽州节日的高峰期，过完中元节便是中秋节，中秋过后又重阳，农家最有借口吃顿荤食了，那些放声歌唱的公鸡们便成了农家饭桌上一碗碗的美食，正应了大才子美食家袁枚那句食鸡名诗：“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上学时，看见父亲杀鸡，心里难受，可放学进家门，一闻到肉香，便垂涎欲滴了。

我家隔壁有位老画家，尤其善画公鸡，而且院中也养了一些公鸡，在他家院里，公鸡三五一群在门前草堆里刨食，或在水沟里觅食，或独自在墙头上甚至桃树上嬉戏。老画家笔下的鸡一点不像院中的鸡，总是低着头，没有一点生气，这些让我感到纳闷，先生见我不解，就轻轻地告诉我说：“现在画鸡也要小心一点，不能写实了，金陵一个名画家就是把鸡画得神采飞扬，而且还对着天空中的红太阳昂首挺胸，放声高吭，许多人以为这是对红太阳有意见，正接受批评呢。”说得我心惊胆战，哑口无言了，鸡也有阶级性了？望着院中那两只公鸡，羽毛大张，不断地跳起，在互争高低。

小时候，跟祖父学古文时，曾经看过《聊斋志异》的一选本，书中似乎是写一个屡考不中的书生，死后做鬼了还考取进士的故事，文中有句注解提到《诗经》中的那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表露书生闻鸡起舞的恒心。我现在最钟情的关于鸡的诗词，莫过温庭筠那首脍炙人口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板桥清霜，先行的苦行僧早已留下行行足迹，真是“莫道君行早”。鸡声催人奋进，让人铭记创业之艰辛。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古人如此，今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