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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丽敏
你好,梭罗,突然想给你写信。
很久没有读你的书了。你的书我买了很多,有你写的那些,也有别人写你的那些,说实话,真正读完的并不多,有些书买来几年至今还没有翻开过,但这并不影响我心灵对你的亲近。
我知道你不会因此失望,为我不再读你的书。因你最重要的书我已读过,像一棵树那样长在我身体里。
既然不再读了,为什么还要买?看见了就要买——你的书,仅是《瓦尔登湖》我就有四五种版本。告诉你吧,我有一个怪癖,中意的东西会多买一份,以备遗失。书也如此,经常会重复买同一本书,有时是有意,有时是忘记自己买过(没有读的缘故)。我会把以前在湖边读过的、钟爱的书又买回来。还记得梅萨藤吗,她的《独居日记》《过去的痛》,后来我买了新的版本。但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去读她——没有读的渴望了。我只是需要她的书在我目光所能及处,以静默的方式陪伴我。买你的书也是如此,摆放在居所里,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对我来说它们就如同你的化身。
这几天我一直想给一个远方的朋友写信,当我有这个念头的时候,想到的皆是一些古人和逝去的人,比如陶潜、王维,比如德富芦花、普里什文。对我来说,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写都可以,没有分别,没有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就像夜晚的星空,你不能说哪颗星是某某年某某国的。星辰属于宇宙和长久凝视它们的人。对我来说,你们就是那样的存在——在我的小宇宙里各自发光,彼此照耀,也照耀着我。
事实上这些年我的写作都是在写信,写给你们,也写给自己。“醒来,读书,给自己写信,在湖边漫步,草青草黄。”——这是我写在微博简介的话,有十多年了。最近我把这句话略做了改动,改了一个字,把湖改成河。因为现在,我清晨和傍晚漫步的地方是在河边。这条河过去叫婆溪河,现在叫浦溪河。在这河边我已居住了三个春天,三个秋天。写信的此刻,正是我在河边居住的第三个秋天末尾。再有九天就要立冬了。
等等,趁着还没有把话题扯远,得先说出是什么驱使我写这封信。一个人想给另一个人写信,肯定是有想讲的话,有时写信的人绕来绕去,到最后说再见时,还没有说出那句话,似乎那句话已经变得不重要,或者根本就忘记了想说的是什么。
写这封信其实是想和你分享一个秘密的幸福。你知道,幸福这东西,独自一人是很难消化的,需要有人来分享。而分享这件事又并非人人皆可。如果不是同类,不能与你精神相通,那么分享就会让双方陷入尴尬和莫名的孤独。
我知道你曾有过这样的孤独时刻。后来你不再寻求分享的愉悦,而是把你在瓦尔登湖感受的种种测量下来,记录下来,写进书里。让书去时间里漫游,让想分享的人自己去时间里打捞。而你自此沉默。
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同类,即使你不认可也没办法,因为你已经把自己变成一本书,只供阅读,不能开口辩驳。别人怎么读你或者没有读而假装读你,你都没有办法。就像我,我用我的方式去读你,想象你——不管那是不是真正的你,你毫无办法。对于毫无办法的事,就只能沉默。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出那件使我感到幸福,而忍不住要与你分享的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在对你说了这么多煞有介事的话之后,我把那句——其实很简单的一句话给弄得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说都显得突兀。
好吧,要么我还是用问句来说——不知道你在瓦尔登湖边是否也感受过这种幸福,那种整夜舍不得入睡,听着候鸟从头顶夜空鸣叫着飞过去,如同火车由远至近、又渐渐远去的略带惆怅的幸福?
你看,是不是太突兀了,我给你写信,不是说什么了不起的事,而是说我在河边居所里听到的候鸟夜鸣。如果这封信真的能到你手里,会被你哂笑吗?真是没见过世面,候鸟迁徙的夜鸣也能让你沉不住气,要写信告诉别人,真是矫情。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样,一个能在湖边远离村庄的小屋里独自生活两年的人,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而且我知道你也曾留意过候鸟的迁徙,在落叶满天的秋日里,时常在湖边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观看野鸭怎样机灵地在波浪中出没。你觉得那些候鸟之所以选择栖息在瓦尔登湖,是和你一样,喜爱这片湖光山色的幽僻宁静。
我的这种聆听已经持续了四个夜晚——从霜降节气后的第二天到昨天,耳边不停掠过候鸟的鸣叫声,一拨过去,一拨涌来。我关掉了室内会发出声音的电器,手机调到静音,窗户打开,只把窗帘拉着,为了更清晰地听见。
这已是今年的第二次候鸟夜鸣。第一次是半个多月前,也是连续鸣叫了四五个夜晚,声音却没有这一次的密集,音量也小得多。这一次的音量调高了几度,伴随着结队而过振翅的气流声,此呼彼应。在这样的声音里你会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也是它们中间的一员,和它们一起穿越河流与森林。
也有落了单的鸟鸣,声音焦急又惊恐,噢、噢、噢,从屋顶飞过去了,我闭着眼睛,看见它奋力追赶的样子。很奇妙吧,仅凭耳朵里听见的声音就能看见天空的飞鸟,并成为它们——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体验。事实上不止如此,如果我白天在河边看到候鸟飞翔,夜晚就会再次看到——只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比白天看见的更为壮观。
整个秋天我就被这样秘不可言的幸福充满,内心涌动着平静的喜悦。去年和前年的这个时节,也曾听到过候鸟迁徙的夜鸣,那时候感受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歌词里“雁叫声声心欲碎”的暗伤,是古诗词里“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的悲凉。我不知道是什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样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有如此不一样的感受——是因为在心里我已经接受并喜爱现在的生活,也接受并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缘故吧。
说起来我现在的日常和以前在湖边并没有什么不同。工作之外的时间多是与自己独处,简单生活,每日亲近大自然的事物,观察和记录它们。只是那时候我做这些并不完全出于内心的喜悦,而是想藉由这些泅渡那时常陷入黑洞中的自己。包括对书籍的阅读,也是如此,当我陷入精神的雾障时,就会求助于阅读,你和梅萨藤的书都曾救助过我。
现在我已经很少用整天整晚的时间去阅读一本书了。相比书籍我更愿意走到河流边、山中、田间地头,去阅读大自然里活生生的事物,去观看草木、昆虫和鸟类的秘密生活,对如今的我来说这样的阅读更有趣味,是我愿意沉迷其间的。
好了,时间不早了,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原本只想告诉你候鸟的迁徙与夜鸣的事,一时刹不住车,写了这么多。
对了,你知道夜晚从我头顶飞过的候鸟有哪些吗?你一定想不到的,除了大雁、白鹭,居然还有白鹤。
昨天清早,晨雾还未散去,我在浦溪河边看见了白鹤迁徙的阵容,大约有三十多只,那鸣叫声正是夜晚听到的,很高的音量,伴随着结队而过振翅的气流声,此呼彼应。
我站在河堤上,仰头看着鹤群飞过经霜后转成深红的乌桕树林,飞到村庄上空,接着飞到西边的山里去了。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知道在这个早晨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看见这迷人的一幕,恍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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