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日报社严正声明凡本报记者署名文字、图片，版权均属黄山日报社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链接、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表；已经授权的媒体、网站，在下载使用时必须注明

“来源：黄山日报或黄山在线”，违者本报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　吴晓雪

（一）

周成芳洗发用的脸盆底是一条黑色的青鱼，鱼身壮硕，鱼尾凌空，在一些水藻上方做跳跃的动作。鱼嘴处用锡修补过，突出一块醒目又难看的疙瘩。

周成芳把头低下去，又把头发全部掀上来，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居然很陌生的样子。她用的是“蜂花”洗发香波，浓郁的红色，味道好闻得想扑上去尝一口。周成芳是油头发，三天不洗便会一缕一团地挂着，像淋过雨似的，所以周成芳在对待洗头发这件事上一点不马虎。她身边的地上立着两个彩色暖瓶，煤炉上还烧着一壶，冷水在绿色的塑料桶里待命，以便随时兑出去。周成芳把头埋在脸盆里瓮声瓮气地说“晓雪，你几日洗次头发？”我在观察她家院子墙角的一棵满天星，满天星长得很壮实，橙色的果实累累地挂在枝头。或许这株植物并不叫满天星，因为身边有些人就喊它“辣椒籽”。但我觉得这个名字毫无诗意……人活着是需要有一点诗心的。

我不喜欢洗头发，我妈总是买糖浆一样的海鸥洗发水，洗完第二天头发蓬得像狮子，死犟不听话。但有什么办法呢，蜂花要比海鸥贵三块多呢！

“帮我兑些冷水，晓雪。”周成芳一把拢住泛着泡沫的长发，然后从头发里探出嘴和眼睛，歪着头吩咐我。

这一下午我就在周成芳家无所事事地度过吗？看她洗头发，帮她兑冷水？！可我能干嘛，我焦躁，空虚，没有着落，没有前途，每天在心里自杀一万次，憎恨父母和老师，想去浪迹天涯。今天下午我本意是邀约周成芳一起聊聊出走的事，但她居然很安稳地在家洗头发，扑捉到这样的画面使我内心十分的颓唐。

周成芳或许是没想过出走这事的，她内心强大，凡事无所谓，站教室门口就站教室门口，被父亲踢就被父亲踢，被老师骂就被老师骂，被人叫外号还乐滋滋地应答。如果我和她说出走的事她定会说：“走呗！”我承认还是我不敢贸然开口。周成芳头发洗好湿漉漉地披在身后，一会儿衣服后背就湿了一大块，浅绿衬衫变成了墨绿色。“我们去胜利台骑自行车去，好不？”周成芳突然道。我们刚学会骑自行车，都还犯着车瘾。

周成芳的爹会修车，时不时会帮百货公司组装新自行车弄点外快啥的。周成芳推出其中一辆，我心里忐忑“行不？新车哦，叫你爹看见要打死人啊”。“就骑一会儿，我爹不知道的。”

周成芳和我一路推着新车从桂花树到胜利台，新车在地面上滚动的轴声煞是好听。我们每人围着广场一次骑三圈。正骑得高兴，周成芳拐弯不知为啥突然骑到路牙子上，“哐当”一声摔下。周成芳一咕噜爬起来顾不得疼，连忙去扶车子。车把手被摔成了“向左转”，直愣愣地撇着头。周成芳无师自通地赶紧走到车前把车轱辘夹在双腿之间，两手把着车头使劲扳，仿佛两头斗殴的牛。

钢圈亮得晃眼，轮胎上沾着跑道上的煤渣。这辆新车出师不捷。

这时候，我突然看见周成芳的身后，一个壮年男子正气势汹汹地逼近，脸色愠怒，大幅度走步。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同时低声说“你爹来了”。

我承认我当时是跑掉了。我丢不起这颜面。走到很远的戏台子下，回头，我看见周成芳和她爹在手舞足蹈地吵架。

远远的，周成芳洗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既好看又有力道。

她就要进入青春期了。

（二）

我一直都嫉妒宋小青。

夏天到来的时候，她不但被指派主持全县小学生的六一联欢大会，并且还独唱“请到天涯海角来”，不但独唱，还独舞“金孔雀”。我心里没法平衡。

宋小青是西街最厉害的女孩，学习不错，长相不错，反应敏捷，口齿伶俐，会绣花，会织手套，不但认识很多港台明星，连“波姬小丝”这样的外国明星都常常挂在嘴边上。最神奇的是唱蒋大为“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的时候，她居然会红了眼圈，最后能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我看过这部电影，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红牡丹在电闪雷鸣中压抑着悲愤，骑着马风驰电掣的时候我也没有落泪……我是如此枯燥冷漠的一个人，和宋小青的丰富情感比起来，我简直是个木偶。

宋小青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一场电影的票价，她外婆说可以称半斤肉够全家人吃上一天，所以她外婆晚上经常是去邻居家蹭电视看。有一次电视上播“上海滩”，其中一集有个黑衣人对着冯程程喊“程程！”冯程程回头，黑衣人露出一片衣角此集就结束了。故意留悬念是电视剧惯用的伎俩，但宋小青的外婆不知，她偏偏挤到电视机前歪着头使劲地往里瞧，恨不得扒开电视机的外壳把那个黑衣人找出来。这事被西街人笑了很多年，但都是背着宋小青一家。她家的女生，外婆，妈妈，小青姐妹俩，嘴上功夫一个比一个厉害，我们都不敢惹。

可是宋小青姐妹俩很争气，她们不但漂亮，还听家长的话。听家长的话就是知晓家境，从不攀比乱花钱，看见别家孩子吃东西往往会很自尊地走开。有一条孔雀蓝的涤纶绸裙子，头几年我看见是姐姐在穿，后来宋小青又穿，一直短到快露出里面的平角短裤才搁置起来。

这次六一我也有节目的，我的节目就是站在二十几个孩子中间朗诵一首长诗，并且还是附和着领诵的同学后面喊几声“啊——来争艳；啊——创辉煌！”而宋小青却是要在全县小朋友面前表演独唱和独舞，这才是真正的辉煌啊！

晚上我到她家去打听那天她会穿什么样的演出服，扎什么花样的辫子，这一切既使我羡慕又让我好奇。进入她家狭窄的木门，一眼就看见吃饭的方桌上堆了一大团的白色，全家人正围着这团白色手忙脚乱地缝缝补补，地上，撒着一些金色的纸屑。宋小青眼睛抬也不抬地告诉我他们一家正在缝制她六一的演出服，桌上堆起的白色是一床蚊帐。哦，是剪了家里唯一的一床蚊帐在做孔雀舞的服装，姐姐在一旁用金纸剪成孔雀羽毛的图案一片一片地粘在裙摆上。已经做好的孔雀头饰安静地放在明星翁美玲的照片旁边，宋小青嘴里轻轻地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这里四季春常在……”淡然中有种坚硬的声响。

白炽灯泡暗淡的光线下，金纸却泛出了耀眼的光泽。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