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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位母亲

2022年01月01日 10阅读 来源: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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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佳林

当这位母亲悄然进入我梦境的时候,我就憋不住要写几笔了。

梦境中的身影是模糊的,只是一些表象:白白的肤色,小巧的身子,尤其是那比常人浓密乌亮的黑发,绾起盘在后脑勺上,形成一个肥大的发髻,再用黑丝线织成的网儿兜住,尽管没有玉簪凤钗之类的装饰品,也一样丰丽秀雅。我猜想——尽管她是年轻的,眼角一定密布深深浅浅的鱼尾纹;我想象,面对一群子女时,她那爱意便从一展一舒的微笑中汩汩而出……不过,每当这抹微笑幻现在眼前时,我的心会尖锐而颤栗地痛起来。

这是一位我从未晤面过的母亲。

她就是我的岳母!

岳母生儿养女的年间,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是普遍的现象。可在她家,景况更为不堪——岳父病殁时正值盛年(35岁),岳母独自面对嗷嗷的六个孩儿,那是一种天塌地陷的黑暗!而正值哺乳期的,正是日后成为我妻的幺女。

这个家庭处在动荡之中。没人能相信,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甘于在这潭深不见底的苦水中挣扎;也没人能相信,一个世代务农毫无家底可言的人家,且当家人在医院躺了大半年之久,末了人财两空落下一身债务的穷摊子,那单薄的身子能扛得起抚养这群孩子的重担。

于是,想领养孩子的一拨一拨上门来了。然而,六个孩儿没有流落离散,而是在母亲的拉扯中渐渐长大。

一双柔弱的手独自撑起了家庭这方天地!

岳母姓洪名彩贤,开始时乡邻们唤她元志(岳父名)嫂,渐渐地,就亲切地单呼她“贤”了。那会儿,村里办起了公共食堂,推举炊事员是件慎之又慎的事,一是要心灵手巧,讲清洁卫生,二是要有不贪不占的公心。岳母操持家庭,穷困却并不邋遢,自身梳一个没有一缕乱发的发髻,穿一件干净利落的天蓝大襟衣衫,孩子们补补缀缀也捯饬得绝无褴褛之象,加之待人善良温和,村民一致认为:贤是食堂炊事员的不二人选。

那时的产量有虚夸现象,开始时红红火火的食堂,由于口粮的日趋不足陷入每况日下的境地。别村食堂煮出的米粥能照出人影时,贤煮出的还黏黏稠稠填得住饥饿。于是公社里组织人马来参观取经,才知道她早有细水长流的打算,适时在锅里加了些番薯、芋头之类的补助食材。

沉浸在苦水中的岳母,如何维持生计是她的强项。

岳母没读过书,知道没文化的苦楚,刻意让孩子们上学读书。听妻说,她大哥不喜读书,后来进了岩寺的机械厂,二哥三哥中学毕业后又读了专业学校,两个姐姐也都读到自己不愿读为止。妻的三哥我见过,林校毕业后支边,到了中国最边远的一处——新疆塔城地区的裕民县。那时,他还纯粹是一翩翩少年。珍宝岛事件后,中苏剑拔弩张,边境风云莫测。站在山岗上,异国田野里康拜因(农用机械)的吼叫,也仿佛成了某种危险的信号。同伴中不少选择了撤离。可他没有!家庭没给他一帆风顺的命运,但母亲给了他从容与坚毅。他在裕民一干就是二十年。正是这种不屈不惧的特质,组织上将他调入塔城地委组织部,并授予要职。三哥回忆往事时说,读初小在本村,读高小在山下,都可以半农半读。“小学毕业考上中学,一纸去外地住校的通知书,也等于宣告我求学生涯的终结。我那时任性无知,爬上窗台威胁母亲:我要是不能读中学,就跳下去!记忆中,母亲的脸上,总有一抹慈爱的笑,唯独这一次,脸色惨白,叫道,谁说不让你读了?赶紧下来!接着,我又见她别过身子,撩起衣襟,不断地擦着眼睛。”后来,母亲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掷地有声承诺:只要你们肯读书,考到哪读到哪!三哥说他初中毕业时,老师动员考高中,但自己还是选择了中专……三哥哽咽着说,绝难想象,母亲仅凭锄头草耙,养活了七口之家,还要供读书……母亲沉溺在一种多么沉重的艰辛里。

这样一位母亲,就像雪中一树寒梅,消融冰块,抖落雪花,在凛冽的寒风中守望着春天的到来。可她毕竟是一个平凡不过的农家妇女,承受力已达到了极限。终于,她病倒了。前来探病的乡邻见她还是一头黑亮的乌发,莫不潸然泪下。她临终时喘息着对床前的儿女们说,能自立的,别忘了还有个小妹妹(时年十三岁)。幺女爱读书,你们得让她读下去,考到哪,读……到……

这位母亲离去时,年仅48岁!

哥姐们记住了母亲临终遗言,我妻后来也读到医科大学毕业。这里要特别提到她三哥吴亦沐,亦沐兄家庭负担也不轻,却十几年不间断给小妹妹寄读书的费用。

我婚后也陪妻去给这位母亲扫墓,多次听到邻人夸赞:贤啊,一头的美发,梳一个肥大的发髻……我每次听后心中总不免一动。一头美发——那自然是岳母的形象了,而一个“贤”字,难道仅仅是称谓?我的同事们常赞我的媳妇贤惠。我也觉得并非妄言。妻善良温和,女红针黹很在行,灯光下的一针一线,缝进的都是家的温馨。妻回忆,幼时有一年到了大年三十,哥姐们都有了过年的新鞋,就她的还无着落,于是就哭就闹。母亲二话没说,抱起一只就要下蛋的母鸡下了山,回转时就有了一块很时髦的灯芯绒布料做鞋面。夜里在一豆油灯下,母亲纳底、缝制。大年初一,新鞋就上脚了……我觉得妻身上烙有传说中岳母品行的印迹。我固执地认为,一位贤惠的母亲不一定能带出一位贤惠的女儿,但一位贤惠的妻子身后必定有一位贤惠的岳母,孩童的可塑性极强,那时的耳濡目染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定型性教育。在此,我也要冒昧告诫那些热恋中的小伙子们,还是抽空去考察一下她的母亲再情根深种也不迟。

时光是一把神奇的雕刻刀,镂刻世间一切情感,而浮尘又会最大限度地将可有可无的尽情荡去。半个世纪过去了,妻兄弟姊妹与母亲的那份情感却根植于心中,且历久弥深。由此看来,饥寒交迫中熬制出来的感情真是太深刻了!他们谈起母亲时,脸上如沐春风……可笑意在舒展途中逐渐凝住,代之以沉默,目光迷离神情恍惚。我不由疑惑,他们说起母亲,怎么总要提到那乌发及绾起的发髻呢?这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愫?或许,把那绵长的乌发,看成是母亲温润鲜活的心抽出的缕缕心丝?那盘于后脑的发髻,就是母亲对子女无比稠密的爱的缠绵?当发现他们在悄悄揩着眼角溢出的泪滴时,我的心又再次尖锐而颤栗地痛起来。这是怎样的一位母亲呢?她以自己单薄的身子,承纳了家庭所有的不幸、苦涩与辛酸之后,给子女们的是生活中微笑的一面,闪光美好的一面。她要给子女们生活下去的信心。

我这个女婿愧疚了,本想写点文字,可感觉中对这位母亲的瞻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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