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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鸿惟
“竹叶青,竹叶黄,月儿弯弯变圆圆,月儿弯弯家乡挂,圆圆月儿照家乡。”每当哼起这首童谣,便会想起父亲,想起跟父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夜。
竹叶青是家乡的一种常绿植物,喜欢在荫蔽处静静地生长。1-2年的竹叶青,看起来像一株柔弱的小草,茎叶细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风一吹就弯了腰。可是第三年之后,这株不起眼的小草,在树荫间汲取着阳光,在树根间争取着养分,茎干日益粗壮,转眼间就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在浓荫密蔽处摇曳身姿。
我七岁那年,父亲给村里当义务护林员。中秋节前后,正是盗木者进山偷砍树木的好时机。这时父亲就会去山里住上一段时间,小小的我便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头,腰里别着一把柴刀,晃晃悠悠地走在大山里的荆棘小道上。
“惟惟,你看这是竹叶青呢。”父亲偶尔会在路边停下来,指着一株小小的竹叶青跟我说。“竹叶青生命力旺盛,随便什么环境都能生根发芽。咱们人哪,可真要学学它!”
山里的生活是寂寞而孤单的,大山里的夜晚也让我毛骨悚然。夜幕降临,山林里古里古怪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总是担心着、害怕着,害怕那间小小的茅草屋是不是能够抵挡得住潜意识里凶猛野兽的攻击。我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父亲的怀抱里,父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给我哼着“竹叶青,竹叶黄,月儿弯月儿圆”的童谣,不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夜晚过去,白天到来,父亲一早就去各个山头之间巡视,百无聊赖的我像一棵被遗忘的竹叶青,孤独地在山间游荡。茅草屋靠山面水,山里的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自在地游来游去。山里好玩的地方可真多,可以抓鱼摸虾,可以循着蚂蚁搬家的路径找到蚁窝,可以采摘一些漂亮的树叶做成帽子,还可以学鸟叫的声音……
山里的孩子是野性和轻盈的,可以漫山遍野疯跑。中秋节的前一天,清晨睁开眼,老天便阴沉着脸。一大早,父亲便像往常一样披上蓑衣,离开了茅草屋。
父亲走后,耐不住寂寞的我,哧溜一下就晃到了山谷的小河里,那里有我昨天没完工的捕鱼的“河床”工程,还有一个我没有搭建完善的人工小瀑布。我在河里忙乎着,不知不觉间,天开始下雨,玩性正酣的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已经悄悄来临,依然乐不思蜀地玩耍着。
山里的气候是多变的,下游刚下雨,上游已经形成了山洪,朝着无知无觉的我冲来。等我回过神来,回岸边的路已被湍急的河流切断,我惊慌失措地爬上一块巨石。雨越下越大,除了暴雨和洪水对我的威胁,恐惧和害怕也包围着我,让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这样的山里下这样的大雨,父亲又不在身边,我趴在石头上,绝望地看着洪水一步一步地向我的容身之处漫延。
“惟惟别怕,爸爸来了!”父亲在我即将失去最后的领土时及时地出现,一如电影中那些救人的英雄从天而降般。
父亲腰里系着一根粗粗的麻绳,另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想从岸上下到河里。山洪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无情地吞噬着它所能吞噬的一切。父亲打着趔趄,连滚带爬,终于进入湍急的河流中,慢慢地蹚水过来救我。
洪水咆哮着,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和枯枝,甚至还有大块大块尖利的石头,争先恐后地向下游奔去。父亲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可见的枯枝,却无法躲避洪水里面的“暗器”——突然,父亲“啊”地一声,随即便痛苦万分状。
那时我压根没有想到父亲受了重伤,仍旧自顾自地趴在石头上高声喊着父亲。头顶淋着雨水,身下泛着洪水,父亲一次次地被卷入混浊的洪水中,幸好有那条绳子,父亲才侥幸地没被冲走……父子间不到5米的距离,是那样遥远。
终于,父亲靠近了我,抓住了我,父亲用绳索将我绑在他的身上,然后历尽艰辛回到了对岸的茅草屋。父亲全身泥泞不堪,麻布做的裤子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当晚,父亲发起了高烧,说了一夜胡话,而我全然不知父亲的痛苦。第二天,我才发现父亲的大腿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爸爸,你怎么啦?”小小的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吓得直哭。父亲睁开浑浊的双眼,艰难地对我说:“水……水……”
我从木头桌上拿起盛着河水的竹筒,父亲艰难地直起腰来,对着竹筒,咕嘟嘟地灌了一大阵子。
“惟惟,去采一点竹叶青来。”父亲挣扎着坐起来,语气低沉,全然没有了平时声若洪钟的大嗓门。
当我采了一大把竹叶青回来,父亲已经在一个碗里捣烂了许多平时采回的草药。父亲吩咐我将竹叶青洗净,然后便摘下青青的叶子在嘴里嚼烂,跟先前的药混在一起,又忍着痛将这些药物敷在那道大大的伤口上。
“好了,惟惟,你去玩吧,让我睡一会。”
我不敢走太远,一个人在屋前的草堆里看蚂蚁,间或抬起头来看着蓝蓝的天。
黄昏将至的时候,父亲的伤终于有所好转,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外开始张罗晚餐。
“今天是中秋节呢,本来应该回家的,可我现在这样子哪都不能去,我们父子俩过一个简单的节日吧!”父亲忍着痛忙碌着,我懂事地在父亲身边帮着忙。
山里的吃食很简单,却丰富。月上林梢的时候,晚餐终于做好,我们将饭菜端到屋外的木桩桌上,有蕨菜,有野百合,有笋干,有各种菇类,还有父亲打来的野兔。皎洁的月光下,父亲从竹筒里给自己倒了杯酒,而我则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着,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父亲脸上笑成了花。
“慢慢吃,别噎着。”父亲的脸庞在月光下慈祥极了。“竹叶青真是好啊,要不然,爸爸可就没命了。”
就着月光,父亲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父亲那天晚上的话极多,关于竹叶青,关于月亮,父亲絮絮叨叨的,说人就得像竹叶青这样活,就得像竹叶青这样安静。我那时太小了,全然不能理解父亲话里的含义,于是,父亲说父亲的,我只顾着看天上那轮圆得出奇的月亮。
在如此静谧的月光下,山林也渐渐寂静下来,那些瘆人的声音似乎也不见了,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夜渐深,我趴在桌上开始打呵欠,父亲又哼起了歌谣:竹叶青,竹叶黄……
半夜醒过来时,月光如洗,父亲还在屋外静静地坐着。旱烟筒一点点的光亮,在夜里闪烁。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特别的中秋夜,竟然是父亲跟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中秋节。第二年的中秋节前夕,父亲出了车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也成了一棵柔弱的“竹叶青”,在贫乏的生活和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我与世无争,像竹叶青一样静静地、坚忍地成长。
多年以后,这个“竹叶青青月圆圆”的夜,在我的记忆中,再也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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