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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军

大隐隐于市，这里或许是他们前世的归宿？众里寻他千百度……

由于历史的变迁，由于话题的敏感，由于心路的门槛，几经辗转，拖着疲惫的身躯，撑着迷茫的双眼，我小心翼翼地进入沙坪公园。

关于重庆的最初记忆，来自少年阅读《红岩》的滥觞。朝天门码头，沙坪坝书店，渣滓洞，白公馆；后来，解放碑，红岩广场，红卫兵墓园……

我在公园里专找上了年纪的人打听，几经探寻，才觅到偏居一隅的红卫兵墓园的去向。沙坪公园之大超乎我的想象。

一条斜坡延伸上行，渐渐远离游人的纷繁，市井的喧嚣。我的想象被颠覆了，公园里居然有大片的住宅。又询问一位住户，才恍惚指出墓园所在。其实就在咫尺之遥的视野内。

一条不规整的石阶铺就的小径蜿蜒而上，落叶蔓延，芳草萋萋。痛苦如同落叶俯拾皆是，陌路离殇，心酸满眼。山包被茂密的绿植掩映其间，除了马尾松，我不认识这些植物，就如同我不认识墓园居住的红卫兵——算起来，他们应该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即使是“老三届”也不过大我七八岁——含苞欲放的花，原该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一次诗情画意的会面。

沙坪公园位于沙坪坝区腹心地带的天星桥和陈家湾之间。红卫兵墓园则坐落在这个公园西南角、人工湖岸的缓坡上。红卫兵墓园是修在松林坡顶上的。松林坡紧靠嘉陵江边，一幢幢教授别墅沿坡而筑，掩映于密密的马尾松间。墓园西北侧墙外，紧邻一座1990年重建的天主教堂。一道高约三至六米不等的块石叠砌而成的灰墙，把墓园大致围成船形；墓园西高东低，形成几级梯形台地；南北方向宽约二三十米，东西方向径深90多米，墓园占地约3000平方米左右。重庆红卫兵墓园整片墓群（除南北沟依傍地势筑造的7座墓）都是坐西朝东，寄寓着墓主永远心向红太阳的拳拳之意。

进出的门紧锁着。我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屏住呼吸，唯恐惊动那些沉睡的幽灵。仔细打量目力所及的一草一木，“死难烈士万岁”的碑文模糊了我的双眼。历经40余年的血雨风霜，坟冢杂草丛生，绿植横行；纪念碑斑驳陆离，苍苔沉重。问鬼魂，碑语阴森，残阳似血，忆当年峥嵘岁月稠。仿佛烽烟又起，战旗飞舞，枪林弹雨，青春的鲜血染红了天际。一群陌生人与另一群陌生人浴血奋战……瞬间阒然无声，倏忽而逝。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我的心跳，远处的嘉陵江依旧，“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虚无”已然被冲刷得“春梦了无痕”，“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冰冷的伤感自我的心际飘忽墓园，冉冉树巅。

握住铁栏杆的手僵硬了，我伫立良久，不能自抑。缓缓松开手，调整呼吸，退后几步，在“红卫兵墓园”的碑刻前款款坐下。一丛翠竹扑入眼帘，我点燃一支烟，香烟缭绕，幻化出那些年轻的倩影，那些青春的冤魂，那些懵懂的幽灵在黑暗中游荡……

我查阅了其中一篇碑文，载于一九六七年六月。碑文引用鲁迅的诗和毛泽东语录，贯穿于全篇的是典型的“文革”语言，惊天地、泣鬼神：硝烟弥漫、血雨腥风、视死如归、杀气腾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仅仅是肉体的毁灭，更在于灵魂的提升，在此臻于无限、高度一统。

想起汉娜·阿伦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译林出版社第088-089页）的一段话，“只有在此刻，过去才向我们敞开它出乎意料的新鲜面容，告诉我们一些前人有耳也不曾聆听的事情。但是不可否认，没有一个可以安全停靠的传统（这种安全性的丧失在几百年前就发生了），整个过去的向度都变得岌岌可危。我们处在忘记过去的危险中，而且这样一种遗忘，更别说忘却的内容本身，意味着我们丧失了自身的一个向度，一个在人类存在方面纵深的向度。因为记忆和纵深是同一的，或者说，除非经由记忆之路，人不能达到纵深。”我不能忘怀曾经的红卫兵之路，穿越千里之遥的时空阻隔，幽幽拜谒红卫兵哥哥姐姐们埋身的冢墓，令我心有戚戚，唏嘘不已。二十一世纪的“雾都”欣欣然以直辖市的美誉傲然于西南边陲，滚滚的嘉陵江依然奔流到海不复回。此时此刻，我惨然直面那荒诞的岁月沧桑，我侧耳倾听人类存在可能的危险。人类，你们要警惕啊！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这是我心仪的墓志铭，顾城的《墓床》（人民文学出版社《顾城的诗》第383页）。荒诞终究回归平常，死难者的魂灵依旧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徘徊、游荡，“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维特根斯坦语），不禁黯然神伤。观照现代历史，他们是我们已知的最无常、最脆弱的存在者。托克维尔曾经断言“因为过去不再将它的光亮投向未来，人类精神在晦暗中徘徊”。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夕阳为墓园染上微微的暖色，重庆的阳光不够朗照，就如同我不能敞开的心扉，压抑如影随形。当年与红卫兵共同成长的小树如今已经参天粗壮，抚慰着我的心路游荡。我叩问先哲，与红卫兵对话，那一场梦魇，这一隅墓园……

我环绕墓园走了一圈，以示致敬，谨表哀悼，宛转留念：

七律

挽红卫兵墓园

垂门掩映未曾谙，

岁月蹉跎喑墓园。

雾锁山城朝圣路，

风渡嘉陵夕阳边。

花季凋零诚可哀，

草芜萧索亦复怜。

为有牺牲多壮志，

前朝幽怨游人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