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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云

颈不同于项，髯不同于胡、须、髭，中国的古汉语词义区分真是细致，现代人嫌麻烦，干脆颈项都算脖子，唇上唇下腮边的毛也都统称髯或胡须。

儿时对美髯的印象来自于外公。外公是旧时大家户的公子，举止尚有老式贵族的作派，我对他有记忆时，他大概已八十岁，留一部尺把长的胡子，雪白，但不算浓密，胡子打理得很干净，加之他相貌清癯衣着整洁，颇给人几分仙风道骨之感。他吃饭时，左手把唇上的胡子捋到一边，把嘴露出来，右手把饭菜送进去，再盖上胡子，慢慢咀嚼，一顿饭吃上老半天。我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恨不得替他一直掀着胡子，像抵住一扇随时要闭合的门——我好担心它会不合时宜地关上，让那些食物碰了壁啊。

然而诗意总是高于生活之上，美学意义的美髯根本不考虑饮食上的不便，大概诸如商山四皓和战神关羽之流，都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

京戏里老生戴的假须，叫髯口，或黑或白或灰，都很长很密，在胸前铺着，单手一拂双手一托或用力一甩，可威猛可清雅可悲壮，将相得意，英雄末路，总少不了这一片夸张来表现情绪。但对于那个传奇女子孟小冬来说，无论她扮上哪个角色，都让我觉得苍凉。一个柔弱多病的细瘦女子，她以老生的形象扎根戏台上，手托玉带，脚踏皂靴，作龙形走虎步，长髯铺满前襟，一亮嗓，就是《洪羊洞》的洪迈悲凉，满满都是沉郁凄怆。和梅兰芳分手，她那样决绝，再不同台，再不相见，再不相眷，他不再是北番的公主，她也不再是恩爱的四郎，她不再是出宫的游龙，他也不再是快乐的凤姐。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她远远地离开，为生计而唱，为填补失爱的虚空而唱，满襟长须飘飘扬扬。再后来，她丢掉那一挂苍白的髯口，转身，嫁给了长她20岁的青帮头目杜月笙，不动声色地做了他第五房姨太太。天知道，她快乐吗？

不再留须的时代，男人受伤了，常常要蓄须，当然，也非有意为之，只是无心梳洗呀，心再痛，胡子还是不识相地长，就任它和痛苦一样疯狂吧。前些天，某忠厚男星被老婆所伤陷入离婚门，网上晒出的照片，他就是满脸胡茬的模样，而后天日重现，才剃头光脸，再面生活。

王洛宾的一首歌里唱道：“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他唱给三毛听，三毛听罢，失声痛哭，歌里那个维族青年自从痛失所爱，再也没有剃过胡须，没有了心爱的她，他一任胡须铺满胸膛！闻听此曲，三毛哪得不哭呢，宝奁尘满，鸦寒树老，这痛须臾就是经年，荷西荷西，你的坟前是不是也开满了丁香？可看到我心中雪堆云涌白须千丈？

晚年的王洛宾也是蓄着须的，不知道可有几缕，是为那橄榄树下痴情的三毛？她等待又等待，你徘徊再徘徊，直到，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永远不会再来，你胡须再长，也难把遗憾赎回来。

青

衣

京剧的旦行里，最迷我心神的是青衣。那些青衣，是夫人，是娘子，是闺阁里深情无限的千金小姐，是污泥中不染纤尘的青楼女子，富贵也好，落难也罢，总保持着一贯的端庄风雅，小碎步踩着西皮流水，朱唇轻启玉喉徐展，三尺水袖云卷云舒，一转身，一回眸，一低头，风情无限，声声慢里，一字一句，把风烟唱老，把年华诉尽。常常，醉在这样的风情里，我就忘记了我是谁，我在哪里，仿佛我也涂着淡粉的油彩搽着玫红的胭脂，妆容婉丽满头珠翠地做着一个台上的青衣。

那十里长亭，莺莺正送别张生。这份爱情，成就得迟分别得早，相国夫人挥着大棒劈头断喝，要中个状元回来才行！碧云天，黄花地，袖里西风凄紧头顶归雁声声，她罗衣冷透泪眼不干好不惨凄，“做一对并头莲朝夕相对，不强似状元及第衣锦荣归？”青衣，都是水一样的女子，透明的，多情的，柔软的，不管境遇如何，内心一直高贵清纯，我不要你高头大马封侯拜相，我只要举案齐眉朝夕相对。一个“青”字空灵啊，青衣无尘，青衫磊落，雨过天青，世故的女子做不了青衣。终要分别，相公啊，不管能不能夺魁，你都要早早地回，这一路，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你要起迟，这一去，鸳鸯离分睡不稳，茶饭不思衣带缓。青衣里裹着的，都是痴情女子，被相思消磨得形容憔悴。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那出《锁麟囊》，薛湘灵即使以布缠头衣衫破旧，即使夫离子散沦落为仆，举手投足间仍是青衣本色，那饥肠辘辘时唯一一碗热粥，也送给腿脚不便的乞丐老妈妈了。“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富家千金被一场洪水卷为仆妇，如此惊天巨变跟前，不是呼天抢地怨天尤人，她眼里的泪是含着的，眉间的悲是收着的，慢抬纤手，缓移莲步，依旧玉貌朱颜端庄娴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你看，风再咆雨再哮，青衣的眼神都定的，乱云飞渡里静如处子，江河呼啸时仍凝神自省，这便是青衣本色。当然，善果也在剧末的戏台上等着呢，曾经惜弱怜贫举百宝囊隔轿相赠，那个因囊富贵的贫家女子，那个青衣，她的回报就要来了。京剧的戏台上，不良善的不是青衣，不感恩的也不是青衣。

还不能少了白娘子吧。雨过天晴山如洗，东风习习透裳衣，这个一身素白的青衣在西子湖畔邂逅许家美少年，油纸伞一借一还间种下姻缘。她助他治病卖药学前贤，她替他仙山盗草遭受颠连，她为他勇斗法海水漫金山……受尽危难，落得个金钵罩体身困塔底，这一切，都只为一个“爱”，爱得无怨无悔，爱得坚贞不屈，爱得排除万难。爱情的坚贞让一条蛇修炼成青衣。只要有爱，只要纯洁，异类也可以修成青衣，修炼成人们心中的女神。

还有勇斗权贵的李香君，怒沉百宝的杜十娘，罪衣罪裙的玉堂春，她们都是青衣。青衣不问出处，夫人当得，妓女也当得。她们都那么美，从眼角到灵魂，都那么贞洁娴静，都那么聪慧美好。但，浊世里的美好注定要孤独，注定和者寡，青衣们在震耳的丝弦锣鼓里安静着，在兰花指下桃花扇底孤独着，在纸醉金迷的繁华深处寂寥着，如寒塘鹤影，如月下花魂，如这清冷秋夜窗外最后的几声蛩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