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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劲标

归宁是一种古老的仪式，《诗经·周南·葛覃》里写道：“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归宁在我们这里的话里，称为回门，就是指新婚夫妻在结婚后的头一年里由娘家弟妹来迎接，到娘家长住一段时间。归宁时，夫君必须带礼物，前往女方家里省亲、探访，同拜祖先。女方家人此时亦须准备宴客，宴席之后，新郎回家了，新娘就留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我们这里人以前喜欢把新媳妇归宁的日子放在过门后头一年的夏天，这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选择——你想啊：大热天的，那时又没有空调，连电风扇也很少，天气那么热，小夫妻没完没了地缠绵在一起，岂不是更热？于是就让新媳妇归宁，跟夫君分开一段日子，清清爽爽地回娘家陪陪父母，和娘家村里的闺蜜们说说话，也让夫君在家里过一段相思煎熬的生活。

新媳妇在娘家归宁的日子里，除了和父母、长辈、闺蜜们一起叙旧，叙述婆家的生活，还有一些很有情趣的事情可以做。比如绣几双鞋垫，上面要有各种各样的图案，不同的图案寓意不一样，赠送的人也不一样。给婆家小姑送的鞋垫上是“喜鹊登梅”，那是希望小姑早日有连理之喜；给老公公绣的是“松鹤延年”、“寿比南山”，给老婆婆绣的是切花的尖脚鞋垫。这些鞋垫，是对新媳妇女红功夫的最好的考验，基本上都是公开展示的。可是有一种鞋垫是绝对隐秘的，那是送给自己的夫君的，是表达小夫妻间的柔情蜜意的，“鸳鸯戏水”、“凤戏牡丹”是这种鞋垫的主题。

送给夫君的鞋垫，只能有一双，表示从一而终。如果有两双，那就是新媳妇的心里，除了夫君，可能还会有另一个男人。因为是给自己最心爱的人绣的鞋垫，那材料和针脚自是用心又用心的。而且，还要藏得严严实实，不轻易给人看的。除非自家的小姑子或是十分要好的小姐妹不依不饶，非要看个究竟，才肯躲在床角，给她们远远地瞥上一眼。

其实，归宁的日子里，受煎熬的也不光光是那个独守空房的夫君，新媳妇也是归心似箭的，为什么呢？大家都是过来人，不用细说的事情。好不容易盼到回婆家的日子了，娘家这边要备些糕点、水果、肉鱼，让女儿带回婆家，表示对男方家长的尊重。还要买上竹席、竹枕头，因为夏天有三个月，新媳妇回到婆家后，热辣的日子还长着，竹席、竹枕头凉快呀。看，娘家人的心思，多么细密！

以前的街坊邻居之间，都是很热情很亲密的，知道新媳妇归宁期满要回婆家了，左邻右居的婶子大娘们就要来跟新媳妇告别。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在一起，说着说着，就会有些好听的“段子”的。我小时候，看见我的邻居家有些归宁的新媳妇，也听到过她们之间的对话：

“丫头，回婆家的东西备齐了没有？”

“丫头”的回答，是很有意思的：“还差十万八千里哩！我真想赖在娘家不走哩。”

婶子大娘们那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怎么会相信你个嫩麻雀“丫头”的话，她们笑着骂道：“好个死丫头，嘴硬！说不定那心思早就飞到婆家了，巴不得早一脚跑到夫君怀里去了。”

被骂的“丫头”一点也不生气，陪着婶子大娘们笑。这要是在一年前，“丫头”还不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娘家的闺蜜们更加关心的是新媳妇送给夫君的鞋垫，她们之前只是对那双鞋垫有过恍惚的匆匆一瞥，心里不甘，想趁着新媳妇回婆家前，心情最急切，思想最松懈的时候，将那鞋垫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于是，就是缠着问：“姐姐，给姐夫的鞋垫上到底绣的啥？”

“姐姐”的回答，王顾左右而言他，不着边际：“还没想好哩。”或者说：“这三伏天，热死人了，懒得给他绣了。”

闺蜜们自然不信，就会在枕头底、凉席底下、床头柜中、小包袱里四处翻找。好不容易，鬼子进村一样的一番好找，翻到的还是那些给公婆小姑小叔子的鞋垫。虽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是闺蜜们还是很友好的，她们也不管这些鞋垫的手艺如何，针脚粗细是否均匀，花草搭配是否贴切，一概的，都说好。

可是，我记得大概是我十岁那年，我邻居的阿紫姐姐归宁回婆家前的一天，村里的姑娘们来翻阿紫姐姐的小包袱时，把阿紫姐姐给惹哭了。

那天的天气闷热的很，午饭后，阿紫姐姐的房子里坐满了一屋的闺蜜，她们都想看看阿紫姐姐绣的鞋垫。可阿紫姐姐死活也不给看，拽着小包袱，任你闺蜜们好说歹说，就是不松手。

那些闺蜜们也来了拽劲，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手，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架势。因为在她们的心目中，阿紫姐姐是我们村里嫁出去的姑娘中人长得最美，最为锦心绣口的。相互递个眼色，领头的红岫妹妹突然惊叫一声：“蛇！”，阿紫姐姐在娘家时，怕蛇是出了名的。红岫妹妹一声尖叫之后，阿紫姐姐的小包袱落在了地上，大家一拥而上，抢下她那个小巧玲珑的的包袱。

谁知道，包袱散开之后，闺蜜们一个个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了，哎呀——阿紫姐姐的包袱里竟然有着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垫，彩线纵横里，那鸳鸯，交头换颈，双双对对，戏水无声。

闺蜜们相对无言地看着阿紫姐姐，红岫妹妹犯了弥天大罪一样，脸色煞白。

阿紫姐姐当场就趴倒在床上，伤心痛哭起来。

我躲在阿紫姐姐的窗台下，有些痴呆地望着这一切，忽然，我听见院子里传来阿紫妈妈的一声叹息，她自言自语地说：嗨！归宁不宁，当年在村里代课的那个坏蛋，一直都藏在阿紫的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