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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皖军

6月底7月初，屯溪电闪雷鸣，暴雨如倾。

屯溪的朋友频频微我视频和图片，其中，香姐发来的率水河暴涨上岸的画面瞬间触动我埋藏心底的情感，顿时泪湿眼眶，默默吟诵：再向黄山唤黄老，悲听率水呜咽长……

7月，黄澍老人虚100岁了。下月，老人离开我们整三年了。

三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黄老的影踪，在老街，在黎阳古巷，在徽州山水间，甚至在滨江路一间古朴的土菜馆里，凡有黄老手迹的地方，便是我停伫的理由。我多么期望一个雨后的黄昏，在人头攒动的古街巷弄里，突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老人，精神矍铄地向我走来，华发鹤颜，轻声问我：“皖军，你好吗？我惦记你。”

徽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是在徽州度过的，那里是我的心灵家园，也是我生命成熟、丰盈的地方。关于徽州的记忆足够我用一生消化。其中，与黄老的忘年交情无疑是最厚重、最脱俗、最清澈的记忆，自然也是刻骨铭心的。

与黄老的相识、相交、相知在《惦记黄老》中已有记录。现在忆起，我与黄老之间的惦记从不曾停止。记得2010年春，我多次电话都没有联系上黄老，突然有种心无所依的慌乱与惶恐。后来拜托友人去家里探望，才知他因为呼吸系统不适，在部队医院疗养。我通过内部通信系统找到他的病室，与他通上电话，听到他略显嘶哑的轻声、缓速、从容的声音，我心里才踏实。黄老说：“不要害怕，我没事。”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如果真有事，我会让人告诉你。”

我说：“住院也要告诉我啊，我不放心呢。”

他说：“本想出院后告诉你，这里只有军线，打电话不方便。”

第二天，我请朋友给老人送去一部手机。这是他的第一部手机，也是唯一的一部手机。这部手机成了我们之间的专线，当我行旅艰难时、心情郁闷时、事业受挫时……都会拨打老人电话，听他用一贯的从容语调告诉我：“不要害怕，好好工作。我惦记你。”他总是用近百年的人生大智慧，为我打开心结，让我纵使身处惊涛骇浪，心里也会马上风平浪静，安然面对得失成败。

2011年春，我到屯溪公务，专程前去拜访黄老。时雨轩里，老少一对，清茶两杯，聊老友，谈旧事，忆旧识，情长话多，不忍分别。近中午，我起身辞别时，黄老突然站起，说：“请等一下，我有礼物要送给你。”说着，上楼，捧出那本厚重的《黄澍书画集》，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他被评为全国健康老人的照片。他说：“这些你留着，今后有个念想。等到春暖花开，我要给你写幅字。”

淡淡的伤感包裹着离愁，此次分别，关山相隔。下次见面，不知何时？

我恭敬地捧着黄老厚重的馈赠，没有过多的欣喜，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舍。不舍得离开老人，不舍得走出时雨轩。

黄老对我的惦记与厚爱，令我终生难忘。记得2012年7月21日，北京遭遇洪水，伤亡惨重，人心惶惶。黄老从新闻里看到北京暴雨后的画面夜难成寐，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不巧当天单位里开会，我的手机关机。他就打我的办公室和家里的座机。直到会后打开手机，发现竟然有多个未接电话，赶紧给他家里回复电话，没想到这次不像以前一样是由老人的家人接电话，铃声刚响一次，就传来了他着急的声音：皖军，你和孩子安全吗？我好担心哦。我惦记你们呢。老人平常在楼上的书房里，而电话却在楼下的客厅里，凡有电话，都是由照顾饮食起居的后辈家人来接，只有必须让老人接的电话才惊动他。但这次，96岁高龄的黄老却一直守在电话旁边。黄老的话让我顿时凝噎，无声泪下。我不知自己是何世修来的福份，能够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相遇、相识、相交、相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满足于今生的福份。

2013年春节，我按惯例给黄老拜年，其间说到有朋友反复给他家打电话不通的事，他淡然一笑，说：“我把电话线拨了，就开了这部手机，免于你找不到我惦记。拜年电话太多了，年纪大了，身体不允许了，大家心意都领了。”

现在想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人生可以预测，我不要用专线给黄老拜年，不会让祝福穿越冰冷的千山万壑。我会亲赴时雨轩，恭坐老人面前，就一炉炭火，一杯香茗，细诉离愁，面叙挂念，聆听教诲。或者，就静静地对坐，不说一字，闲看庭外冰封池塘、雪落残荷。

如果，我能预知这是最后一次给黄老拜年。

2013年8月27日，清早，手机显示黄老呼我。那段时间，因军务繁忙，我们之间久未联络。看到电话，我心存愧意，习惯性地抢先问候：“黄老，您好吗？很想念您。”不意手机里没有传来熟悉的声音，而是黄河大姐的声音。黄河大姐说：“皖军，我爸爸凌晨走了。他走之前特意交代我，为免你分心和麻烦，一定要在他走之后告诉你。”惊悉噩耗，我不禁悲痛出声。黄河大姐说：“我爸爸让我转告你，这是喜丧，不要悲痛，不要哭。他惦记你。”

从此，世间那个惦记我、慈爱我的老人不见了。

我含悲写下《别黄老》：

廿载相知惦记切，不待挥手成离殇。

忆昔年少受知赏，人生良师恩如山。

思品茗聆教诲，从此红尘谁引航？

再向黄山唤黄老，悲听率水呜咽长。

就此，向黄老作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