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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劲标

父亲五十三岁那年，我出世了；父亲年近花甲的时候，我开始记事。开始记事的我，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父亲喜欢打赤膊。

母亲说我的父亲以前是不打赤膊的，而且，我的父亲以前还是一个磨衣服很厉害的人，别的男人是穿衣服，我的父亲是吃衣服。一件新衣服到了父亲的身上，要不了十天半个月，领子就破了，袖子就开了，背上就露肉了。母亲很烦恼，因为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父亲磨破衣服的速度远远快于母亲缝制衣服的速度，加上又没有钱买布料，怎能不叫母亲烦恼呢？可是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跑外场的事情都是他出面，又不能不穿衣服。

母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想尽办法，找各种材料给父亲做衣服，麻布，洋土布，自己家手工织的布，甚至用生产队里的尿素包装袋做衣服。那年初夏，因为穿了用尿素包装袋缝制的衣服，被强烈的阳光照晒之后，不透气，父亲背上的皮磨破了，黏在包装袋上。到家脱衣服时，父亲宽阔的脊背上血肉模糊。母亲看见了，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为了让父亲能够穿上舒服的衣服，母亲更加用心积攒布料，天天晚上都要打夜作给父亲缝制衣服。

但是，那年的端午节之后，母亲生病了，而且是眼疾，不能穿针引线，不能做衣服了。母亲就叫父亲穿衣服要知道爱惜，在母亲眼疾痊愈之前，要是把衣服穿破了，就没有新衣服换了。父亲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更知道自己是一个比别人更加容易把衣服穿破的人。父亲只好想出了一个没办法的办法：每天出门，看见人多的时候就穿衣服，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等到没有人看见或是回到家里的时候，就立即把衣服脱了，打赤膊干活。无论天晴下雨，无论是阴天还是大太阳，父亲都打着赤膊劳动。

过了一个多月，母亲的病好了，却差点没认出父亲来。由于长时间打赤膊，经历了风吹日晒，父亲的脸膛、胸膛呈现出了紫红的古铜色。母亲说，你怎么晒得像块黑炭了。父亲拿出母亲生病前做的最后那件衣服，有点生气地说，你生病了，我怕没衣服穿，天天都打赤膊的，这六月心三伏天，太阳像火一样，能不晒成黑炭吗？说完，父亲把背脊朝着母亲，让母亲看。母亲一看，又哭了，父亲的背脊比前胸更黑，皮肤被太阳晒成了一个个小泡泡，老皮掉了，新的皮肤刚刚长起来，像蜕皮的乌梢蛇。母亲心疼地责怪父亲，就不能少做点事，少晒太阳？父亲说，家里负担重，你有病了，怎么可以少干活呢。父亲还说，好汉不赚六月钱，这个季节，太阳晒到光膀子上，真的不好受。

母亲问，背脊晒成这样，一定火辣辣的吧？父亲说，人是贱骨头，戴着草帽穿着衣服，太阳晒不到，也是觉得热。索性打着光赤膊晒，习惯了也不觉得有多热了。母亲听了，心里又疼又酸，连夜给父亲缝制了一件质地柔软的上衣。

第二天，父亲穿上新衣服还没五分钟，就赶紧脱下来了。母亲以为父亲是爱惜新衣服，就告诉父亲尽管穿，她会想尽办法让父亲天天都有衣服穿的。父亲说，这一个多月都是打赤膊的，现在穿上衣服，反倒觉得是一种累赘了。

父亲就这样光着赤膊在夏天的烈日下劳作着，太阳晒破了父亲背上的一层皮肤，晒破的地方就长出一层老茧，这一层层的老茧先是从肩膀长起，然后慢慢延伸。时间长了，父亲的背上的皮肤变得又厚实又板结，就像一件天然的衣服一样，把父亲的脊背保护得好好的。

秋天来了，天气转凉了，父亲依然保持着打赤膊的习惯。甚至是在下雪之后，老天开太阳了，父亲还要短时间地脱下衣服，让冬天的阳光，晒晒他赤裸的上身。第二年，刚刚出九，村里的男人们还穿着棉袄的时候，父亲就打着赤膊，喊着劳动号子，赶着耕牛开始春耕了。

就这样，父亲由一个原来最磨衣服的人变成了一个最省衣服的人。受父亲的影响，我从七岁开始，就学会了打赤膊。读书的时候，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打着赤膊奔跑在学校的运动场上，放假的时候，我会打着赤膊和父亲一起在田地间耕耘。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结婚，才在依依不舍万般无奈中改掉——你想啊，哪一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一个常年打赤膊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