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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云

少年时，喜欢读词诵词，喜欢其中的愁病、漂泊这些意境，“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瞧瞧，那忧伤多么诗意，多么优雅。可惜，我铁打的小身子，一年到头连场感冒也不生，天天在家门口上学，也去不了海角天涯，于是有些感伤，也要写一些愁呀恨呀的句子来排遣。

待人近中年，病终于来了。先是脊柱生了毛病，腰腿疼得动弹不得，披头散发地趴在床上，吃先生端过来的饭，米饭粘子弄得到处都是；那些可恶的黑膏药，贴在身上不仅热烘烘地臭，还蹭脏了衣服床单，怎么洗都不再能洗掉；针灸的时候，一针一针，扎得呲牙咧嘴，脸都疼歪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坐不得，行不得，日复一日，心情真是糟透了，有再多的丫鬟扶着，有宋玉潘安卫玠陪着，也没有心思去院子里看秋海棠！只想快快好起来，能在阳光下大步走一走，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很奇怪少时的想法，病痛，怎么会是风雅的呢？

而后是一场鼻窦炎。你不明白那是怎样的窒息，鼻子堵得实实的，头疼痛着昏沉着，深夜里无法入睡，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如出水的将死的鱼。鼻涕一把一把地拧，鼻头肿得像红萝卜，床前扔了一大片卫生纸。如此欲发狂的痛苦，如此斯文扫地，何等不堪！有人说检验那个人对你的感情，就要让他看一看你这时候的样子，如此狼狈丑陋的样子。看看他的反应。

终于明白，原来诗词故事里的病，诗意只是表象，只是少年懵懂缺乏常识而已。黛玉清瘦苍白，香腮带赤，星眼微锡，让宝玉看得神魂荡漾，这是因为她得的是肺结核。这种病，其症状就是低烧、消瘦、苍白、面色潮红，以及咳痰咳血，咳了一帕子血倒还好看些，宝玉若看见那满盒子的痰，神魂恐怕就荡漾不起来了。西子的胃病，似乎可以与风雅挂一点钩，她眉心紧蹙，娇喘微微，捂着心口碎步慢走，其状如风拂杨柳，妩媚可人，以致引得众多女性效仿，可多年编辑健康栏目的经验告诉我，胃病发作时常常伴有呕吐，那一地的脏物就在书页背后藏着呢，仔细想想，也会恶心半天吧。至于血管病、心脏病等，其凶险和痛苦更是可想而知，不用说了。病与风雅，背道而驰。

如今人到中年，过着人仰马翻的日子，肩头的责任重着呢，要有稳定的收入养家糊口，要按时下班回家照顾老小，“漂泊”二字，不仅是不靠谱，简直就是大难临头，与风雅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漂泊不是旅行出差，不是异地工作，漂泊是背井离乡，是风餐露宿，且不说自己是否潦倒苦闷，首先你就无法照顾老娘打点滴，无法辅导娃娃学习，无法尽到照顾亲人的责任。漂泊里面，都有流浪的苦和思亲的泪，有向往安定的心。杜甫晚年，在晚唐的乱世里穷困潦倒地行走，那是真漂泊。天地茫茫，乡音杳杳，他拖着饥寒交迫的病体叹一口气吟一句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清瘦的人穿着破败单薄的青衫，在一丛菊花跟前叹息吟诗，这是曾经在我心底定格的一个画面，一个风雅的画面，现在想来，唯剩心酸而已。不谙世事的少年，如何理解生活的艰难苦恨，如何懂得诗人“风雅”表象背后的凄楚无奈？

日子落到实处，如白雪消融后显出来的纵横枝叉，不是宋词，更不是婉约词，也不是泼墨的写意。那是工笔的写实，要细细的、一笔一笔地去勾勒，如燕子衔泥筑巢，掺不得虚幻在里头。身体健康，现世安稳，一切才会好。想想如今，内心里渴望做的事，也不过是养一棵白菜花，读一卷书，或者去野外看一场春雪一场桃花，这些小幸福，都无关当初的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