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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窑,不只有古窑

2022年01月10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仿佛是一颗种子,大概是很多年前就已经种下。那时见到《中国国家地理》干窑镇古窑的专题报道,图片中窑工的坚守、码放得如艺术品般的京砖、从古窑天井的窄口射下的微弱光线,一一被吸引。

朋友禾塘居嘉善,知悉我的打算,特意帮我约了沈家窑的第六代传人沈刚。不过,他说,先带你去干窑古镇看看。

干窑镇叶新路到底就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市河。河岸开阔,香樟的树荫遮住了两岸半数光阴,对岸河埠边有人在水泥板上洗刷着床单,身后是一排二层小楼,上个世纪供销社、信用社的模样。顺着河东街向北,是颇具特色的廊棚。从家门口,延伸了几步的木质廊下至河岸,是遮蔽风雨、阻挡日晒的小镇体贴风情。小镇记忆里的童年无忧嬉戏和老年的坐看闲云,都有这样的特殊记忆吧。好像只有几步之遥,从新街到古街,就有了分明的变化,那是一种静默在时光里的闲散,但又是不失烟火气的、流动着的宽厚。仿佛是逆向走在时光里,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一刻的光阴。

早晨寂静的老街,一定是像我现在这样所见般唤醒的:廊棚内半开的店门,中年阿姨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身后是两张巨大的台球桌,令人想起每个小镇都有的不羁青年;两三个阿姨或坐或站着,中气十足用方言聊着家常,或许因为空旷,那声音远远就能听到,走近时,坐着的阿姨正十指翻飞清理着一只肥硕的鸭子;阿姨们身后的水面上,横卧着一座古老的石板桥,古桥无声,仿若禅定的老僧;桥堍下的小商店,早早开了起来,躺椅上的男子和小店铺内外的居民,闲扯着,好不惬意。

一见那桥,迫不及待上前看个究竟。

这座被当地居民称为“永兴桥”的三孔石板桥,至少存在这里有250年,重修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无桥额,石梁上有粗简的花纹雕刻,护栏石为后期修建,早期应是木质护栏。在西侧桥墩上,隐约看到“永兴”字样,东侧桥墩可见“万家”等刻字。桥面有轮回图案,北侧石阶,有连续几级刻有鱼、狗等动物简单造型,年份太久,线条有些融合而模糊了清晰轮廓。那些不知从何处运来的石块,重修时堆砌成了桥栏、桥墩、桥台、拱券等,以至于各种各样刻字突兀地呈现在那里,成了一个个难以解开的迷。桥实在是老了,从他们出生便已存在,不知不觉,人与桥皆已老去,鬓发如霜里,相守不离。

顺着永兴桥西侧姚浜路向北,香樟郁郁葱葱掩映之下,远远眺望到另一座桥静卧在河岸上。近处两个阿姨隔着市河,不紧不慢聊着天,河岸上回荡着她们的清脆俚语。尽管,日头已经老高,小镇依然清幽,六月的晨风,酥酥麻麻吹拂在身上,天空是蓝而寂静的,像饱睡后初醒的少年。

桥的北端显得荒凉了,荒的地、断了的半爿老屋,天空有飘荡的闲云。河水到了这里,收了身,石板桥已为单孔。依然没有桥额,有明显修缮的痕迹,两侧桥墩上有刻字,但方向别扭,竖刻横放,显然又是重修时不知从何处的古桥上拆了下来,恍然间又是数十年光阴。

东岸的农家小院内有一和善男子,握着镰刀似要出门,见我们兴趣正浓,便与我们在桥边闲聊起来。男子说这桥被当地人称为“踏扁桥”。我反复咀嚼了几遍方言,有种忍俊不禁的随意和接地气,这桥,不就是用来被过往的人踏行么?男子说:“从前这里是从乡下到市镇的必经之路,繁华了300年之久。过去这边到处是窑墩,后来都拆除了。干窑,就是指当年有近千只窑,千被误看成干。”

正如这个男子所言,历史上干窑和千窑的确纠缠不清。干窑窑业历史悠久,县志记载:宋前造窑,南出张汇,北出千窑。干窑地名的由来,《嘉兴市志》载:“经考证,海盐干宝之后裔,于元时来此以烧窑为业,名应以干家窑为是。”在《续修干氏宗谱》曾记有干宝家族“至三十一世”在海盐半路(逻)的一支,曾迁到干窑一带生活。干宝的后裔在此定居下来后,从事烧窑制陶,干家的窑成为当地有影响的产业,从而肇始干窑一地窑业,聚居成镇。干窑窑业在晚清和民国时期达到了顶峰。《申报》1890年3月3日报道:“浙江嘉善县境砖瓦等窑有一千余处,每当三四月旺销之际,自浙境入松江府属之黄浦,或往浦东,或往上海,每日总有五六十船,其借此以谋生者,不下十数万人。”自1932年起,因世界经济不景气,国内乡镇凋敝、砖瓦需求量骤然缩减。至抗日战争,窑墩多数停烧。抗战胜利后各方急需砖瓦,窑业又一度兴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私营窑业缩减以致消失,国营窑业的兴起,土窑渐渐没落。2010年后,只剩下5座土窑墩成为“活遗址”,还在日夜燃烧。

位于河西街5号的沈家宅,隐匿在一排清末民初的民居间。我们甫一踏进屋门,犬吠声旋即响起,出来一对老年夫妇,面容和蔼。老人安抚了闹腾的两只狗,并为我们打开房门,随我们参观。天井阴凉,有“河西街沈家宅”的文保碑,旁栽一棵枇杷树,有不少的年份。屋虽老久,但被收拾得很干净,女主人带领我们去二楼参观。攀木质狭窄楼梯,二楼亦收拾妥帖,有旧式家具和床具,最值得看的是头顶横梁的雕刻,莲花、凤凰、仙鹤、芭蕉、如意等图案栩栩如生。只可惜,被老人家的亲戚用绿色的油漆涂刷得有点不伦不类。站在仅存的北侧二楼走马堂上,看窗外瓦片,与女主人闲聊。见青砖的侧方有字显现,似“潘乾泰”依稀字样,问女主人,亦茫然无知。沈家宅目前有三进,后面有一披屋,过弄的瓦片稀松,撑了木柱加固,有光线顺着缝隙泄了进来。雨天,或许也有雨水渗透,老屋听雨,想起余光中的散文: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

终于是要去看一看古窑了。走在善江公路近北环桥处,就能隔河清晰见到对岸的古窑,只见那形状正如当地人所言“干窑大包子”。“大包子”似有三座,顶上均有黑色烟囱,天空是纯净的蓝,绵白的云任意飘荡着。

下了公路,沿着河岸往里走去,农家小院寂静无声。田野路边,有各色波斯菊在夏风里轻轻摇曳。见一座单孔石拱桥,东西向,有石碑显示:北关桥。桥堍,瓦砾残土和粉色的波斯菊一个死寂,一个娇艳,任君自揽。

北关桥建于明万历年间,上世纪五十年代重建。好在,这一次,阳文楷书的楹联除了东面上联已毁,其余几处均能清晰辨认。只见西面楹联上下联为“南北方舟通万里,东西任辇乐千秋”。桥顶栏板石外侧刻有“北关桥”字样,阳光耀眼,辨认起来稍显吃力。桥面有八卦浮雕,有八个望柱,刻有简单线条。桥顶,可供人闲坐的石凳与护栏石相连,骄阳下,我们也颇有兴致坐上一坐,望一望河道,遥想窑业鼎盛时期,舟楫繁忙,两岸川流不息的人群。

那窑,有自己的姓氏,是为“戴家湾窑”。1920年由实业家戴补斋兴办,当时名为泰山砖瓦公司(泰山砖瓦厂),原有占地26亩之广。我们进入第一个窑的入口,无人。有自然的光线从头顶瓦片的缝隙和挑空处射了进来,圆形的门洞往里洞口似填塞,恰有余温未散,顺着头顶的光线,有白烟缓缓蒸腾。那时,我们还未知,这里正有烧制完成的窑,进入浇水期,等待冷却出窑。只觉青砖、古窑、明亮光线和白烟袅袅,组合成一张传统的墨色中国画,颇觉合意。

进入第二个窑口时,就见那窑火正热烈地燃烧着,操作添柴的是一名略显年长的女子,姓浦。浦姐是本地人,一名老窑工了,有着明媚笑容。听她介绍,当日是烧制窑的第四天,窑温随着时间慢慢递增,从目前的二三百摄氏度,会达到八九百摄氏度甚至上千摄氏度。整个烧制时间她会参与十天,窑火二十四小时不能熄灭,有三个人各守一班,进行轮换。停火五至六天,需要浇水降温后才能出窑。

在我们的身后是一架长长的砖梯伸入另一个门洞,洞里逼仄昏暗,那是与我们前面所见窑相邻,因合用一个窑屋而取“和合窑”之名。所谓“和合”之意,即希望子孙后代永远和睦相处;又能共用窑屋,建筑时省地省材料,烧窑时,一窑的余温可以被另一个窑所利用,从而省去预热的燃料,经济而和美,真是智慧之作。

浦姐像行为艺术家般,还为我们展示了火星四溅的场景。那迸溅的火星,在空中交织飞舞,又瞬间湮灭。在我们的啧啧赞叹中,一个工人正淡定在我们身后搬着泥坯整齐码放。他有五六十岁的样子,看似轻松的动作一气呵成,其实,那泥坯应该至少有30斤重。从取土到制坯、到烧制、再到出窑、打磨及泡油,才能完成一块京砖的制作。过去,以上的工序需要经过数十名工人辛辛苦苦工作一年多才能完成,且一个窑的产量也就在7000块左右,其中还有一定比例的残次品,故而在明代,民间有“一块黄金一块砖”的说法,京砖也亦成了“金砖”。

午后,禾塘带着我们拐上了黎明村河边的栈道,去那里看仅存的几座废弃的窑墩。午阳灼热,我们的兴致也依然不减。那些窑墩散落在河的两岸,与附近的民居紧密相贴。昔日繁忙的窑墩,如今都成了一个个失了记忆的混沌老人,它们残破的身躯,或被野草覆盖,或被老树支离,或在仓促间被瓦砾、庄稼填塞;青红相间的砖瓦裸露在蓝天之下,无声无息。收起的繁华往昔,都被风吹散在田野里,只剩下这荒凉的骨骼,静静倒映在水面,与之相伴的,是年复一年的翠柳。

后来,我们走过大片田野,来到急水港上的澜翠桥。人世间,总有些美,是经得起岁月蹉跎和时光抛掷的,它们有静笃的气场,即使山河纵横,它依然可以静默持恒,等候海棠的每一次初醒,眼前的澜翠桥便是。

这座始建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单孔半圆石拱桥,历经嘉庆九年(1804)和光绪三年(1877)的重建,如今,人们依然常来常往。农舍几乎贴到了桥墩,东西桥堍均设有5级石阶下坡与乡间道路相连。桥两侧拱券旁对联石上阳文楷书楹联依然能辨认,遮雨石、桥耳、八根望柱均雕刻纹饰,图案风格相近。桥顶圆形轮回图案。最让人惊奇的是桥东侧平台底部,见一碑刻的局部,顶端有“双龙戏珠”纹饰,纹饰下风化严重,露出的一小截凹型上的碑文极难辨认。据说,这块碑原高0.8米,宽0.6米,可能刻有“大清康熙二十八年十二月吉日告成鼎建”字样,几百年的光阴,被土地一再吞噬,如今,漫漶不清。有些过往只能想象,就像当年占地26亩的戴氏泰山砖瓦公司(泰山砖瓦厂),厂部据说就在澜翠桥西北角小浜,百年已过,却难再拼凑过往,当我从戴家窑出发来到这里时,只觉沧海桑田,大抵如此。

来到治本村沈家窑时,如双子星座般的“和合窑”一个窑火刚刚点燃,地上堆满了松枝、长条木材及木屑,这些大有讲究的燃料将按照需求被一一推入窑口燃烧。而另一个窑口打开,里面灰暗不清地堆满了正准备出窑的烧制完毕的京砖,头顶的天窗,有白色光亮,正是那年《中国国家地理》上所见。

74岁的沈步云,作为沈家窑第五代传人,在有记忆时,就离不开窑,17岁后,他便从事京砖烧制业。曾经辉煌的乌桥沈家窑业,出产过大小京砖、小瓦、瓦筒、瓦当和平瓦等。经历过特殊历史时期,一度改变了所有权,传统工艺流失,除了平瓦,再无其他。世纪之交时,经过沈步云的深思熟虑,他终于在众人的不可思议中,筹集资金48万元,买回了沈家窑的所有权。

在沈家窑主人沈刚的办公室内,听沈刚和他的父亲讲起家族故事。沈家窑的所有权归还沈步云之后,古老的窑场渐渐苏醒。凭着过硬的祖传手艺和坚韧毅力,度过刚开始的困难时期,逢古建筑修复业的渐渐兴起,像古董一样的干窑京砖逐渐成为抢手货,沈家窑也获得新生。沈家窑被全国各地摄影师青睐,凭着窑墩独特的光影和造型,获奖无数,沈家窑也声名鹊起。烧窑的核心技术,如今依然是沈步云掌握,他话语不多,说起干窑镇河西街5号的沈家宅,原来也是同宗。在老沈的记忆里,干窑镇上曾经窑墩林立,沈家占有量最大。52岁的沈刚,接触烧窑也已经有15年,说起技术核心,他坦言自己依然需要依靠父亲。2005年4月沈家窑被列为第5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干窑窑文化的标志和浙江省手工业作坊的历史性代表。2009年,京砖烧制技艺成功列入浙江省非遗普查十大新发现,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如今,沈家窑每月出窑两次,每次出产京砖1万块左右。说起窑业,沈刚依然是一个“苦”字,关于祖业的传承,对于尚在读初二的儿子,亦完全是个未知数。作为手工业作坊的继承一直都是艰难,窑工的年龄也偏大,数量也在锐减,时代在变革,未来总是要来。

在非遗展厅内,有沈家父子精心收藏古董砖块、瓦当,亦有沈家窑出产的精美京砖,引人注目的是特别烧制的建党百年砖。墙上挂满了以沈家窑为创作体裁的国内外获奖摄影作品,见证了沈家窑的成长和蜕变。作为传统手工艺的一场艰难长途跋涉,沈家父子走出了载入史册的步伐。

告别沈家父子,五点后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我们偶遇了一座野外的古桥。桥的四周民居全部搬离,越发空寂,在夕阳的柔波里,它被镀了一层金子般的光泽。从它在这里起,亦是有过小桥流水的春日迟迟和人间烟火的车马喧嚣,此刻,离人索居,彻底被遗忘在旷野里。没有人为它立下桥名,悄然无声地独立于天地间,像一个不肯老去的迟暮美人,执着而颓唐地坚守在故里。

桥身已呈破败之势,野草穿透了高低不平的石阶缝隙,不管不顾地生长。对联石上的文字已被抹去,没有桥名,连同忘记的似乎是它的前世。我蹲在桥堍下的荒地里,执着地瞪大眼睛想要寻到一丝痕迹,那桥券上,依稀雕刻了莲心、水纹等纹饰,有上下两层。古桥的身影跌入清澈的水中,仿若美人揽镜自照。

它是无意闯入我们的视线,却成全了此刻奔波后的舒缓。有些欢喜,是在时间之外的。丽日晴天后的收纳,更像是一场岁月沉淀后的优雅老去,朝飞暮卷,百般经历后析出坚挺力量。一座桥的山河岁月,有时超过了它的本来意义。

我和海涛在桥下痴看着,着白色衣衫的禾塘缓缓登上桥顶,在我们的镜头里,被夕阳晕染了一身的素静,似醉人的旧光阴。

在西去的迟迟的夏日暮色里,吹着寂寥而悠长的清风,这一日的寻寻觅觅,定了格。

后来,禾塘查了志书有载:关皇桥,位于干窑镇东约1公里,南北向跨越在小窑港东端。此桥始建应在明代,清康熙年间重建。而我本来想要找的亭子桥在别处。“干窑,我还会再来。”我对禾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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