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南风起,春水生,行舟三月天。
城居者总有一份云水逍遥的念想。一个人,一家人,或是三五成群,哗哗啦啦,凭栏高歌:“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船向河湖的明亮里进发,人向天地的辽阔里遥望。临风,风不解风情,不论春水如何缠绵,都要例行公事般掀开它的涟漪。听浪,浪自浪里生,前浪,后浪,都习惯把快乐分享给伤痕累累的堤岸。俯仰天地,风月清绝,云在青天水在船。远游,神游远观,这是都市人飘在天上的梦。遗世超物,跨越时空,大家乘慢船,给委屈的灵魂以宽恕和从容。
禾城,秀水,嘉兴,源于禾,活于水,兴于船。八水绕城,这是一座漾在水中的城。傍水而居,这是一城居在水中的人。波影闪亮,河道弯弯。杭州塘,苏州塘,平湖塘。三塔路,光明街,甪里街。柏油马路沿河游走不止,秀水清浅绕路缠绵细语。车如流水马如龙,人行在弯曲起伏的临水马路上,像踩着一条醉意朦胧的小拖艄。
水是禾城潮湿的心事,扶风过桥而来,挂帆载舟远去。新塍塘的绿道拂着吟吟的欢笑,城里人决定乘船回故乡。海盐塘的柳荫沾着泥土,昔日冒黑烟的小火轮好似依旧鼓浪前行在雀鸟的鸣叫里。
船是一只行走的鞋,橹是一件古朴的乐器。咿呀咿呀,哗啊哗啊,行船搅醒了老城陈旧的梦。杨家桥下,水上巴士嘟嘟嘟,它在叩问南门帆落浜“湖滨小筑”斑驳已久的消息。秀城桥佝偻着背,六百年的风雨光剥蚀,老得像子城那扇空洞的门。年青人依旧搭上夜航船,受着月河红灯笼的诱惑,来回穿梭,把流水光阴鼓噪得琅琅作响。
会景园有画舫,也有夜航船。夜航船,不是一本书。陶庵老人的《夜航船》关涉学问,而用作考试的学问总让人畏慑。既然上船,就扔下那些烽火狼烟熏黑的纷扰。大化如流,亦与之同流。生活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船与水的每一次击打碰撞,都应荡漾出一层层生命的光泽。
禾城的夜游是有童趣的。亮灯的夜航船像孩子绘图的荧光笔,在柔滑的水面勾勒涂抹,营构一幅抽象的儿童画。别处的游船习惯兜圈画个呆板的圆,禾城的游船画出的是条鲜活的鱼。出鸳湖,过瀛洲桥,你一路看去:濠河,南门,运河,西门,月河,北门,秀水,东门。船出环城河,落在身后的是一条鱼的鲜美模样。禾城有米,水乡多鱼,鱼已随汤汤水水渗入小民的骨髓。鱼是乌鲫鱼,闲游运河的一条千年乌鲫鱼,肥,嫩,鲜,滋补着一城人白白净净的小日子。
七一广场有水上巴士,游湖,绕城,也去那飘着菜花香的三塔以外兜风。三塔,学绣塔,壕股塔,塔是禾城高高在上的感叹号。抬眼,也偶遇几许云烟笼罩的亭,月印亭,御碑亭,访踪亭,亭是烟雨南湖吐露的一口仙气。若是足够幸运,赶上一阵粉红的桃花雨,滑润,酥痒,一点春心蠢蠢欲动。出城的船,行船的人,像是一只只偷偷出逃的风筝,去城外探个头,贪婪地做一次有机深呼吸。
莫问乘慢船我该去哪里,心在哪里,那你就去哪里。
刘长卿的轻舟来,“独将湖上月,相逐去还归。”苏轼的画舫来,“如何一夜雨,空见水茫茫。”朱敦儒的书船来,“莼菜鲈鱼留我,住鸳鸯湖侧。偶然添酒旧壶卢,小醉度朝夕。”屠隆的戏船来,“傍郭酒船邀落日,满湖渔火乱疏烟。坐到夜分人籁息,寒沙孤月大帆前。”轻舟泛流,人生如寄。鸳湖适合夜游,夜游的人能在星光波影里发现自己寂寞平静的心。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披星戴月,一支桨濡湿舟中人多少枯涩的旧时光。
南宋,陆游入蜀。轻舟而行,经运河,过嘉禾鸳湖放鹤洲,“烟波浩渺,有一舟引渡,洲上屋舍精雅,置有琴棋书画,使人流连忘返。”曲水杂树,轻桥帆影,禅院宝塔,泛舟游湖,陆游渴望拜会寓居鹤渚的陆贽、裴休、朱敦儒。行走的意义在于遇见,遇见那个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
晚明,僦居甪里街的君实先生豪拥一艘精美雪舫。沿甪里河,出熙春桥,舫行鸳湖,鼓浪苏杭,书画,收藏,品茶,会友,诗词流年,落笔千言。一船一人,萍居水上,恰似拥有一座游走的书斋雅舍。
行舟寂寞,宜饮酒,宜作诗,宜绘画,宜赏月,宜听风。文人孤独的时候,山川就开阔了,流水就动情了。一船满载,除了漫天的星辉,还有一颗敞亮水滑的文心。
“杨柳矶边系画舟,六年清跸重来游。”不论盛世南巡的御舟龙船,走出书斋的文人书画精舫,还是百姓人家的丝网拖艄,湖光潋滟,波影清浅,菱花十里,棹歌声声。
船慢,慢不过禾城的水。水慢,慢不过禾城的人心。
禾城是座慢得恰恰好的城。苏州、杭州、上海,无法给生长预留一点点散淡的时间。一块只生长楼房不长庄稼的土地,辛勤劳作是没有意义的。一座以湖为中心的城池,推门即见明晃晃的三月天。
船是文人的鞋,游人的鞋,是许家村种菱人湿漉漉的鞋。船也是烟雨楼前革命家筚路蓝缕八方来聚的鞋。击水中流,一船红遍中国。劈波远航,百年复兴伟业。红船之光,把黑夜照亮。红船之形,恰如一枚钤印在秀水南湖的红色印章。
春柳飞,流莺乱。船行波上,时而哗哗划着桨,时而突突吐着烟。水面上氤氲着城市的风尘,水面下潜流着人世的光阴。
三月天,万物生。我们行船,鱼儿一样洄游在波光粼粼的水乡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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