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开票工的记忆

2022年01月12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一大波“上山下乡、支边支疆”浪潮过去了,一大群在社会上“逛来逛去”的待业青年留在了城里。然而,他们的就业,成了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还没出现农民大批进城务工的情形,而工厂企业正在“抓革命、促生产”,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待业青年恰是解决企业用工问题的突破口。可是,多数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并没有招工指标,于是,就出现了一种特殊的用工方式:开票工。

开票工,就是各个用工企业在劳动部门统筹下,把用工人数分配到各街道办事处,再由街道办事处分解到居委会。居委会确定人员后,开出用工票,待业青年中的幸运者,拿着“票”到企业上班。

开票工所从事的,一般都是粗笨的劳动,比如企业运输班的随车搬运工,“金工车间”的勤杂工,锅炉房的拉煤工,泥工班的小工等。放在今天,本地的农村青年也是不太愿意去做的。但在那个年代,面对这最累最脏的活,待业青年们仍趋之若鹜。

尽管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但要获得这个机会,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僧多粥少,有一大群每天无所事事、口袋空空的年轻人都伸长脖子等在那里。指标掌握在街道办事处和居民委员会的两个“一把手”手里,所以,他们就成了许多家庭关注和“公关”的目标。

那一年,嘉兴化工厂“开票工”的用工指标分配到了我家所在的居民委员会。估计街道办主任和居委会主任被我父亲“公关”过了,最后,我拿到了去嘉兴化工厂上班的名额。

地处东栅口的嘉兴化工厂,当年主要的一种产品是食用糖精。糖精的主要原料高锰酸钾,简称“锰粉”,是一种深咖啡色的粉状物。加工锰粉的化工厂第二车间,其实就是一间大工棚,与作坊差不多,地上半埋着四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平底大铁锅,大地炉烧着旺火。生产糖精,第一道工序是高温烘炒高锰酸钾。操作者穿着炼钢工人一样的帆布衣服,以免烫伤,手里用一根有长长把手的大铲子,如糖炒栗子一般,反复不断地翻炒锅中滚烫的锰粉。这样翻炒个把小时后,喊班长过来查看。锰粉颜色变成黑色,就停火让其自然冷却。

我的“开票工”生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的。具体所做的,是用翻斗车把工厂外的煤炭拉进来,轮流为四个炉子加煤;待前一天翻炒好的锰粉冷却后,将大平底锅翻过来,用长铁棒“嘭嘭”地猛敲,把掉下来的锰粉收集起来,运到下道工序的车间。干这样的活,整天都是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的模样,报酬是每天1.3元,与当年的“新三届”青工相仿。在当时看来,这工作累是累了点,但收入还是可以的。

这样做了半年后,一天,班长通知我下个月不用再来上班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工友诡异地朝我笑了笑:“有人来顶你班啦!”

我很无语。这样的岗位还有人会眼红,可想而知,当年要找一份工作是如何不易。

不得不重新在家待业的我,第二年拿到了一张去嘉兴化肥厂上班的票。我兴高采烈地又到了东栅口的化肥厂上班,先是被安排在泥工班,主要是配合泥工师傅,做工厂内部房子的维修工作,或是搭建简易棚屋。我的这个角色,实际上就是一个泥水小工,拌水泥、搬砖头、拎泥桶、抬建材等,什么都做,都是体力活,与现在建筑工地的农民工一样。

由于在泥工班工作卖力,三个月后,我被调岗到机修车间做辅助工。看着一排排“630”“618”车床和大小刨床、铣床、磨床,我顿时自我感觉良好:说不定可以学点技术啦!这让我心里有点痒痒的。

第二天,大大咧咧的卢姓车间主任把我喊过去,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就在这里搞搞卫生,搬搬东西吧!”就这样,我与先前来的一位斯斯文文、戴着眼镜的辅助工毛君,开始一起扫铁屑,为机床下料,搬运加工件,干的基本上又是力气活。

开票工哪有学技术的份啊!完全是我想多了。

不过,金工车间里的工人师傅,个个都很客气。他们会大嗓门喊你过去搬工件,笑嘻嘻地唤你过去清理铁屑。我最羡慕的是操作630车床的那位年轻鲁姓师傅。据说,他是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属于技术工人标兵。30多年后,我在朋友女儿的婚礼上,又碰上了已成朋友连襟的鲁师傅。他依然英俊潇洒,据说,他后来担任过嘉兴化肥厂的厂长。

“开票工”同事毛君,勤恳心细,力气活忙完,就在一边琢磨下料的图纸,摆弄游标卡尺、锯床刀具,就此埋下了从事机械加工的情结。日后,他通过招工进入嘉兴矿山冶金机械加工厂,也算圆了当年的梦。后来,毛君又在职就读“电大”机械专业,成为冶金机械厂的专业人才。冶金机械厂破产转制后,毛君在朋友的企业继续从事老本行,帮忙搞机械加工,也算是终身都未曾舍弃早年当开票工时结下的缘分。

我勤勤恳恳、唯唯诺诺地在金工车间当辅助工,几个月做下来,又被调派到化肥厂的造气车间。

开票工是没有长期岗位的,实际上是一种用工补充,低端工作的辅助,哪里需要往哪里派,哪里需要去哪里。

嘉兴化肥厂主要生产尿素,而尿素要通过煤气来合成。造气车间几个硕大无比的立式煤气炉,就是制造煤气用的。来自山西晋城或阳泉的无烟煤,燃烧到一定温度,立即往炉子里浇进大量的冷水,会立即产生大量的水煤气,然后通过管道,输送到合成车间,便可以生产尿素了。

造气车间开票工的任务,就是用翻斗车到煤场拉来煤,一车车地倒进立式煤气炉的大吊斗里,等倒满后,大吊斗慢慢升起,喂进炉内,供大立炉24小时不停地燃烧。拉煤工三班倒,连轴转。这纯粹是个力气活,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可言,接触的只有汗水和煤灰。唯一可以炫耀的是,工资每天1.5元,这可是比当年的“新三届”高一些了!

比我先到造气车间做开票工拉煤的陈兄,成了我的膜拜对象。他三班倒拉煤,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魄。拉煤间隙,他则捧着书自学日语,下班后再赶到老师家补课,解决疑难问题,回家后还会看书到深夜。两年后,开票工陈兄考上了杭州大学日语系,真是“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能吞吴”。后来,陈兄学业结束,被分配到嘉兴电控厂,专事企业引进先进设备的资料翻译工作。后由于日语人才奇缺,又被市外事办相中,进入“体制内”,从事对外经贸和文化交流工作。那时,嘉兴与友好城市日本富士市的各项活动,基本都是陈兄担纲翻译。用现在的话讲,陈兄就是“屌丝”逆袭成功的典范。

如此逆袭成功者,还有一位当时在毛纺厂做开票工的夏君。他同样是边工作边学日语,考上杭州大学日语系,毕业之后在江苏连云港市从事翻译工作,后也是被嘉兴外事办看中,返回家乡,从事中日经济文化交流工作。再后来,因他对日本文化涉猎精深,且对两国国际交往拿捏精准,被中国驻日使馆专门抽调派驻日本,从事外交工作多年。

那几年,我还曾在毛纺厂原料公司做过开票工。这个岗位,是与运输公司派过来的大叔大爷为伴,用平板车搬运羊毛包,拉到仓库里,踩过跳板,背到五六米高的毛包堆上叠起来。闲暇时,听他们用苏北腔讲各种荤素的段子,体验了豪爽与苦乐相伴的乐趣。

我们开票工在原料仓库挑选羊毛,用筛子把干结的羊粪和羊灰筛选出去,将优质羊毛送到生产车间。经过各道工序,就有了名扬全国的“嘉毛呢绒”。

那个年代,在整个社会经济运转的这些节点里,曾经有一群被称作“开票工”的年轻人存在。他们正处于社会变化、改革开放的前夜,为国民经济的重启,为生产建设纳入正规渠道作出了铺垫。一大批开票工,曾经的迷茫青年,在社会这所大学里“学习”,体验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如我这样的,遇见了有如陈兄、夏君和毛君那样的工友,互相鼓励,互相学习,为之后的人生之路,打下了不可多得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的获得,远非如今在宠爱中成长的年轻人可比的。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