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记忆

春意是那么明显。在阳光的照耀下，梅溪河的河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银光。

“大门变了，二十多年没来了。”

一群上了年纪的阿叔阿姨走进王店镇梅溪路224号，梅里有为图书馆（以下简称为梅里有为）的门口，设计成一本书的版权页和封底的样子。馆里小剧场门边竖着一块牌子：欢迎老工人回厂叙旧。

老工人来自嘉兴市轻工机械厂，35个老工人平均年龄75岁。

梅里有为图书馆所在地，原是嘉兴市轻工机械厂和海鸥电扇总厂的仓库，这都是昔日王店人引以为豪的工厂。1979年10月，嘉兴市轻工机械厂和嘉兴电扇厂合并，成立了嘉兴海鸥电扇总厂。海鸥电扇是20世纪80年代嘉兴工业品的四大名旦之一。1985年6月9日，《嘉兴日报》第一版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海鸥飞进中南海》。

老工人们的领队曹立新69岁，他是土生土长的王店人，20岁进厂，是造型工，后来做到铸造车间党支部书记。梅里有为开馆前，他找到图书馆负责人牟芝颖，捐了自己的厂徽。“这里原来是厂里的五金仓库，主要放钢材。”

作为机械厂的最后一代人，他们退休后，或者跟子女去了嘉兴市区，或者去了上海、杭州、湖州等地，一年一聚。原本他们打算看看嘉兴市轻工机械厂原址，再在门口合张影就打道回府。“没想到图书馆给我们准备了欢迎和交流仪式，有回家的感觉。”

小剧场背后，有一个空间放着许多王店居民捐赠的老物件，轻机厂和电扇厂的老照片、老信封、老邮票和考勤证，他们睹物思情，“这是我们抛洒青春，流过汗的地方。”

牟芝颖建议他们说说以前的故事，“我们记录下来，以后来图书馆的人就知道大家以前在这里工作生活的过往。”

王店机床厂（轻机厂前身）前工会主席李键家人撰写的家族回忆录也保存在梅里有为图书馆，并以连载形式在图书馆微信公众号上发布。

梅里有为门前墙上写着一句话：这个图书馆藏着整个小镇的记忆。牟芝颖说，“这是我们建馆之初的期待，它还被赋予‘将原来失落的厂房转变为文化气息浓厚的社区共享空间和文化地标’的使命。现在，这份小镇记忆正在逐渐显现出它的模样。”

在上海待了十几年的牟芝颖2019年6月来到王店，作为梅里有为负责人，那时，她就开始在网上搜集王店资料，还把镇里所有的老房子都走访了一遍。她发现关于王店工厂的民间记录比较少。“本地的工业记忆比较深厚，趁老人都还在，要把这些记忆继承下去。”

下午两点半，每周一次的周日绘本故事开始了，梅里有为为我们展现它的另外一个“面相”。

一楼活动区有绘本馆，这是周日绘本故事的主场，主要针对4到8周岁的孩子。

在上课前，三门有为来梅里支援的馆员阿拉丁放弃尝试春分立蛋习俗的想法，她试了很多次，蛋就是竖不起来，于是当日的主题改为“春风画蛋”，在画蛋前，她先和孩子们讲了春分节气。

来上课的四个孩子，已经是馆里的常客了，最大的10岁，最小的5岁，他们多来自附近小学和幼儿园。

在梅里有为一公里直径内，有梅溪小学、王店镇幼儿园，两公里直径内，有王店中学、梅里小学、梅里幼儿园和兴乐幼儿园。

9岁的徐梓筠说自己是坐车过来看书的，“是妈妈告诉的，这里有个图书馆，平时她不在家时，让我来这里看书。”

以前没来图书馆时，她多半在厂里玩，自己或者约有空的小伙伴一起玩。厂是她爷爷奶奶办的，“生产浴霸和灯泡”，她的妈妈也在厂里工作，“妈妈周末还在上班，只有元旦过年才放假。我喜欢这个图书馆，以前没什么人陪我，这里有很多书，很多人。”

晶晶在馆里负责阅读推广，也是绘本活动执行人。2017年冬天，浙大毕业的她结束在云南的两年支教，进了有为图书馆，想要做“乡村阅读”。在晶晶看来，图书馆做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教育公平，也是为了给孩子们陪伴。3月中旬，她开始去梅里小学上阅读推广课。“利用午休，一般四十分钟，一周去两次。梅溪小学接下来也要去。”

在牟芝颖看来，让孩子养成阅读的习惯，知道怎么看书，无论以后去哪里，都会成为他的一个技能。

晚上5点半，牟芝颖带队，一群人开始出发去王店中学的梦想教室，他们要去上一堂《运河贸易战》（大型桌游），据说这是脱胎于哈佛课程的游戏，目的是为了让孩子们认识什么是贸易。

队伍中，有五位来自上海的志愿者将担任这堂课的观察员，他们中有来自上海政法大学的老师、嘉兴籍作家、桌游游戏设计者。

在馆里的公众号上，他们也在为接下来的活动招募员工：他们要为低年级的孩子开展绘本阅读，为七八年级的学生设计素养课程，为本地企业职工设计亲子活动……

一场邀请

2020年12月26日，梅里有为开馆那天，有为图书馆创始人章瑾想起，9年前的冬天，在她的故乡台州三门县他们发起有为图书馆。“那时，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需要民间公益图书馆，也有人会怀疑发起的动机。”

那个回乡建图书馆的念头，最早闪现在2011年秋天，在她从新加坡飞往香港的某个夜晚。章瑾毕业于剑桥大学土地经济系，在北京和香港从事金融业多年。

那次出差期间，她抽空逛了新加坡国家博物馆，有很大的震动，她震动于新加坡国土面积很小，却能够把历史讲得这么好，把本土文化和国际视野结合得那么好。她脑海里闪现回家乡建一座图书馆的念头，久久不能放下。

2011年初夏，回三门的她，被邀请给亲戚家几个孩子的高考志愿出出主意。“他们成绩很好，却没有对未来的想法，问他们高考选什么专业，说我妈说了算。”她想到过去自己也是这样。她想做图书馆，第一个想法就是想把大城市的资源、信息和价值观带给小城镇的孩子。

2012年6月，有为图书馆在三门成立，成为浙江省首家注册的民间公益图书馆。母亲是有为的第一个捐赠人，以“三年内将自己嫁出去”为条件，章瑾从母亲那换来家里一个仓库作为图书馆栖身地。9年过去了，如今有一千多名志愿者支持着有为图书馆的日常工作。

有为能在王店落地，源于一场邀请。

2016年，因为丈夫在王店办厂的缘故，章瑾成了王店媳妇。也由此，王店镇政府的领导开始了解到有为图书馆，一位镇上的领导每次见到她都会说：“你办到这里来呀，我们镇上需要更多的文化服务，让王店更安居乐业。”

2018年4月，经多次考察后，镇领导对她说：你不要犹豫，不要怕，图书馆想干就干！

章瑾觉得，是这句话让她下了最后的决心。“政府的支持是一开始的驱动力。政府给了我们非常大的空间，这也是我们感激的地方。”

2019年4月，王店镇政府邀请有为团队入驻梅溪街224号两处老厂房作为落地实体场所，双方达成一致：尽最大可能保留场地原貌，仅作修复而非重建，希望打造怀旧与创新相融合的图书馆，活化历史街区。政府除了免费提供场地、修复资金之外，还资助梅里有为三年的运营成本。

从三门到王店，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还有人群和环境的变化。

“梅里馆和三门馆不一样，这里靠近上海、杭州，文化基础很好，人们阅读水平较高，这个地方也方便我们吸引更多高校、年轻创意者来到王店。”

相较于三门馆，梅里馆有先天不足，章瑾不是本地人，她意识到，要让更多王店本地人参与进来。在开馆之前，他们就竭力寻找王店当地理事与核心志愿者的支持。

现在，包括章瑾在内，梅里有为拥有三位理事，另外两位女性和章瑾拥有共同的身份，都是母亲。

梅里有为现任理事长赵李娜是王店人，她是一家外贸企业“创二代”董事长，也是一对两岁双胞胎的妈妈。“我们工厂有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很高兴家乡的小镇上有这样一个图书馆，有这样一群热衷公益的人。听孩子们说，这是他们心中最美的图书馆时，真实地触动了我，我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另外一位理事陈芳贤也是王店媳妇，曾做过老师、公务员。“我和我老公都是农村出来的，我女儿经常问我，这本书妈妈你读过吗，我就说，妈妈小时候没有这样的条件。加入这个图书馆好像是圆我小时候的阅读梦。”

作为理事，她们要协助图书馆进行本地募资，并在本地需求方面为执行层提出工作建议和指导。

开馆之前，有为团队就做了调研，发现附近居住的一些孩子基本下午3点多就在街上玩了，“爸爸妈妈可能开理发店，或是工厂里的员工，这些孩子很可能会被图书馆吸引，我们想从这些孩子开始。”除了旧厂区文化的复兴，梅里有为主要工作对象就是“5到15岁这个阶段的青少年”。

更多志愿者

来自上海的志愿者黄诚政周边“闲逛”得来的印象里，王店一些工厂招工一下就是几百人。

在王店，工厂里有多少外来人口？王店镇经济发展局相关负责人给出数据，王店年销售额两千万以上规摸的企业有职工15000多人，70％以上是外地员工。“这样的企业镇上有80多家，销售额在两千万以下的有几百家。”

作为工业小镇，王店有大量外来人口。来自2019年的政府统计数据，王店镇共有人口11.99万，本地人6.31万，新居民5.68万。梅里有为所在的梅溪街区，外来务工人口比例接近一半。

梅溪小学学生都是新居民子女，在副校长潘晓春印象里，一些新居民在王店做小作坊或在厂里上班，“孩子放学，或在厂里玩，或在街上跑，回到家里也没人，有的孩子家长上班上到晚上9点回来，谁来管他们，有些孩子晚饭都是自己做的。”

在潘晓春看来，政府引进有为图书馆也是希望做这方面的补充，“有这么一个课后可以去阅读的地方，去开拓的地方，对孩子来说肯定有好处。”

王店镇社会事务局局长朱建兵可能是和梅里有为打交道最多的政府工作人员，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不管是来馆里义务帮忙的人，还是来捐赠书籍和其他物资的人，都在以做公益的理念和氛围影响另外一批人。“可能会带动一批人去做公益，也可能会带动一些行业去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我们期待的。通过图书馆这样一个载体，唤醒很多人对公益事业的情怀，一种认可度，这是难能可贵的。”

梅里有为开馆后，集结了100多位志愿者。章瑾介绍，“50个是长三角地区的（非王店），30个左右是王店人，另外有嘉兴市区以及桐乡、海盐的，最远的志愿者来自黑龙江。”

梅里有为还没开放前，就有志愿者从上海、杭州、嘉兴市区等地过来给图书编码、搞卫生、搬运东西。附近学校的一些孩子放了学也过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章瑾和牟芝颖希望，“提供给孩子这样的参与机会，让他们知道一个公益图书馆是怎么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他们才会形成某种责任感。”

在王店生活了二十多年、当了十七年中学语文老师的朱伟平，在开馆前，看到工作人员整理图书，提出做志愿者。也是从那天开始，朱伟平成为图书馆常客。“它离我比较近，这也是我常去的原因。我女儿9岁，梅里有为没来之前，我基本都是买书给女儿看，但是儿童文学，我了解不多，所以每次挑选都很痛苦，现在他们会给我推荐。”

朱伟平总结图书馆吸引她的地方：人（里面的工作人员，请来的专家，和我一样的志愿者），书（可以接触到在常规图书馆不多见的书，拓宽视野），环境（安静、有序、宽松）。

今年2月11日（除夕），她在馆里当志愿者。“下着雨，以为不会有人来，没想到开馆没几分钟，就来了一家三口，孩子妈妈告诉她，孩子非常喜欢读这边的绘本。”

一对慕名而来的夫妻，“他们回家过年，说这个地方已经成为网红打卡地，所以想来一探究竟。对自己家乡有这么一个地方，挺自豪的。”

朱伟平还和馆里的人策划，要把放在仓库里的书放到王店中学班级书架上去。他们列了一份书单，都是适合初中孩子看的书。“说实在的，农村孩子，阅读还是太少了，主要是他们不懂怎么找喜欢的书，我们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孩子单一量少的阅读现状。”

梅里有为藏书大多由社会各界无偿捐赠，或者用捐赠款购买。馆藏图书扉页都会注明“捐赠款采购”或“捐赠人”，馆藏的1201本书上，都有捐赠人“张皓”的名字。

章瑾说，“希望大家多来图书馆，多了解图书馆，我们要做在地人，去了解真正的本地需求，去和孩子们老师们在一起。”

她明白，梅里有为要融入当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个图书馆的能力非常有限，是一点点微光，一个小小的梦想。我们想与更多愿意为梦想而努力的人们一起，去共建一个精神蓬勃的、人与人有连接的乡镇。”

◆记者手记

“公益不是一个人做许多，而是许多人都做一点点”

很多人去梅里有为，都会被门口的水塔吸引，你可以想象在无数的晨夕晦朔，水塔这般伫立，倾听一个古镇时间的流转。

看到水塔时，我还在想，像王店外来人口这样多的乡镇，在嘉兴应该还有不少。那些无法计算的大小工厂和小作坊，正在为这些五湖四海的打工人提供着生存孔隙。

来自不同城市的他们，有些人找到了扎根下去的方式，有些人选择了离开。

如何让更多外来人口更好地生存下来，更安心地住在这里，这或许也是中国城镇经验里宝贵的部分。

王店给出了这样的尝试：引进民间图书馆这样有温度的社会组织。在嘉兴，市图书馆总分馆模式尤为成功，珠玉在前，民间图书馆可不可以是它的有益补充？“梅里有为”怎样有为？

北京大学教授王子文说过这样一段话：它有时候就躲在一个深巷里头，但是它也是城市的文化地标，这些民间图书馆塑造了城市的想象力，它使城市及城里的人们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2008年，在东莞图书馆支持下，依托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王子文他们创办“文化火种寻找之旅”网站，收录媒体报道的近300家民间图书馆，其中有不少乡镇图书馆，它们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中国不同地域。

《公共图书馆法》第四条规定：“国家鼓励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自筹资金设立公共图书馆。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积极调动社会力量参与公共图书馆建设，并按照国家有关规定给予政策扶持。”这些规定的背后，折现的是制度安排对民间图书馆的认可。

梅里有为的一天，背后有诸多因果和诸多努力。作为一家民间公益图书馆，长久运营的资金与人力等支撑，能否得到持续供给？

章瑾常常讲，公益不是一个人做许多，而是许多人都做一点点。一个民间图书馆要在一个乡镇落地生根，需要和这片土壤相融。但培土人需要政府、企业、社会工作者以及更多志愿者的共同付出。“唯有大家的共同努力，一个精神蓬勃的、人与人有连接的乡镇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