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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一个人的“三城记”

2022年01月10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记者

周伟达

如果要列举2021年春天的文化事件,“作家余华携长篇新作《文城》归来”一定榜上有名。《文城》首印50万册,预售第二天加印10万册,之后又加印了第二个10万册,并稳居各大新书销量榜榜首位置,其影响力惊人。

4月20日,余华接受媒体采访时坦言,“只要我还在写作,就进不了安全区。我会不断受到批评,批评将是我一生的朋友。”

4月23日,北京PAGE ONE书店,余华出席“余华和他的《文城》——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主题活动。

4月25日,上海朵云书院·戏剧店,余华与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教授,著名出版人、评论家潘凯雄和文学杂志《收获》主编程永新开展了一场跨界对话。

4月28日,余华返回家乡嘉兴海盐探亲。

《文城》的书名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说《文城》是一部传奇小说?

余华在创作时还会想起海盐吗?

……

过去一个月,本报记者先后赴金华浙江师范大学余华研究中心、上海朵云书院·戏剧店,寻访有关余华研究的学者,聆听余华与友人的现场沙龙,并在余华家乡海盐与之进行对话。

“余老师北方的基因在南方成长,体现出来的东西更有力量”

时间:4月25日

地点:上海

人物:余华、张文宏、潘凯雄、程永新

余华曾说:“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

4月25日下午2点,上海朵云书院·戏剧店,读者云集,只为聆听一场名为《关于江南的文学、阅读与日常》的主题沙龙,余华在与友人张文宏、潘凯雄、程永新的对话中再一次回到南方。

“暌违八年”是印在《文城》腰封上的话,这指的是距离余华上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的时间。为什么要让读者等这么久?余华说:“我希望一年写七部,写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他的回答引来哄堂大笑。

余华坦诚道,“我不是一个很勤奋的作家,我也不是每天都在写的一个作者。第二点可能是个优点,我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我从中短篇开始写,到写长篇小说,我给自己拉出一个平均值来,这个平均值就是以《收获》能发表为标准,这个平均值能达到,就可以去出版了。”

实际上,余华1998年就开始写《文城》了,一直没有写完,直到2020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宅在家里,身体安静下来了,他集中精力删掉了十来万字,又重写了十来万字,才达到平均值,然后就拿出来了。“我现在年纪慢慢大了,留给我自己写作的时间不多了,接下去我集中精力把没写完的几个给它写完,然后下面那部不用再等八年了,争取四年内完成。”

读《文城》,读者会觉得这与余华早期的先锋小说不同,与九十年代写作的《在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这些写实小说也不同,究竟是怎样的契机促使余华写了这样一部小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余华写了几个戏仿小说,《河边的错误》是侦探小说,《鲜血梅花》是武侠小说,《古典爱情》是才子佳人小说,当时他还想写一个传奇小说,但是后来呢,放下了,没继续往下写。等到写《文城》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传奇小说,里面很多任务充满了戏剧性,他就认为写作一部传奇小说的时机到了。

那么,传奇小说与写实小说的区别又在哪里?余华说:“我自己来分析,它们的区别是,写实小说通常是人物带动故事的,传奇小说是反过来,应该是由故事带动人物。”多年前,余华读过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心想能写这样的小说就好了,如今终于借《文城》的写作实现了心愿。

与余华过去的长篇小说书名相比,《文城》这一书名也是略显迥异的。余华现场解答了书名的由来,“《文城》以前叫《南方往事》,我不满意,然后出版方也不满意,但是我们又想不出好的书名来。有一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老婆突然从房间出来说,‘改名了,叫《文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名字。”余华很喜欢这个“文城”二字,书名就这样定下来了。

“文城”虽是小说中虚构的地名,却也是林祥福南下求索的小美的“家乡”,用来做书名,不似“南方往事”那么虚,而更富有意蕴。

余华在写《文城》时,整个二十世纪快结束了,《活着》是从四十年代开始写的,他想把之前的时代也写了,因此《文城》的背景是清末民初。余华说:“我们这一代作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们总是想把我们跟时代的关系给表现出来,我们不想把自己的写作变成一个象牙塔里的故事,我们不想成为博尔赫斯、伍尔夫、普鲁斯特这样的作家,我们的偶像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卡夫卡、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

张文宏医生晚了一小时到场,发言却金句频出,切中肯綮,他说:“其实余华老师厉害在哪里?他关于江南的描述完全跳出了江南的范围,放在中国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的,有时候甚至在东亚文化区域里面都是可以的,到了东亚以外的范围,大家也都能认可。所以书写到这个份上来讲,地域的意义不是很大,他背后的思想更为重要。这也是余老师北方的基因在南方成长,这时候体现出来的东西更有力量。”这里所说的“北方基因在南方成长”有个背景,即余华的父亲是山东高唐人,母亲是浙江绍兴人,余华本身是南北基因的结合。

“浙江当代文学如果有高峰,余华肯定是站在高峰上的那个人”

时间:4月18日

地点:金华

人物:高玉(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从嘉兴南站到金华站,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下车后直奔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步入学院大厅,“自由自律,修德修文”几个字就在眼前,余华研究中心就在该学院的五楼。

2007年10月20日,余华研究中心正式成立,系浙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一个特色研究机构,也是当年国内较早的当代作家个人研究中心。成立之初,余华应邀担任特聘教授。

十多年来,该中心设立了网站,专门介绍余华创作动态、余华研究动态,系统收集整理了余华研究资料800余种,还定期开展“文学与想象力”“文学与经验”等多场次专题学术会议,在业界颇具影响。

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高玉说:“我始终觉得资料收集与整理远比批评和研究更为重要,特别是收集第一手资料,这应该是我们最重要的职责。所以,多年前,我就计划系统性地做一些资料收集和编写工作,包括余华作品的各种版本收集,各种研究著作和学术论文的收集,还有各种‘选本’的收集。”2017年,他和学生王晓田编著出版了《余华作品版本叙录》。

对于余华研究,高玉一直认为,“首先是做版本,然后做年谱,第三个是编资料,第四是等各方面基础做好以后写本传记。”接下来,他与学生孙伟民博士合作的《余华年谱初编》也将出版。

自余华研究中心成立以来,余华曾多次到浙师大讲学。高玉回忆道:“余老师来,我们首先是小范围的课堂教学,硕士以上,十来个人,向余老师提问,基本上是围绕中短篇小说等文本切入。全校公开的演讲,一般不能通知得太早,他的影响太大了,观众太多,我们容量有限。我们都是提前几天通知,即便这样,现场也是人潮汹涌。”

《文城》出版以后,各种讨论很热,其中有一条是围绕《文城》将拍电视剧。高玉分析,《文城》实际上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林祥福到溪镇之前,中间是在溪镇的部分,最后是《文城

补》的部分。前后两个部分偏抒情,中间偏武侠、战争,适合拍成电视剧。“但我总觉得余华不应该走文化影视化的道路,人家要做这个项目,就交给人家,建议他自己不参与。因为文学作品影视化,如果搞得不好,会有损作品的文学性。”

对余华的作品,高玉尤其提到了《十八岁出门远行》,他认为这不仅是余华的成名作,那种叙述方式对当时的中国文坛来说也是石破天惊的,是巨大的转变,没有这篇作品,余华后来不可能走上先锋道路。

当然,要选出余华最有影响力、阅读起来最有快感的小说,《活着》是毋庸置疑的“C位”,高玉也抱此观点,但是他还特别喜欢余华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在细雨中呼喊》,“如果说《十八岁出门远行》是先锋,《活着》是现实主义,那么《在细雨中呼喊》就是介于现实和先锋之间,同样极具可读性。”

无论余华出版什么小说,都能掀起波澜,这在出版界、评论界以及读者群中已是共识。而在高玉看来,“浙江当代文学如果有高峰,余华肯定是站在高峰上的那个人”。

“丁帆说《文城》是一部‘借壳上市’的小说,我觉得他这个比喻非常准确”

时间:4月28日

地点:海盐

人物:余华

在自传散文《最初的岁月》中,余华真挚地写道:“如今虽然我人离开了海盐,但我的写作不会离开那里。我在海盐生活了差不多有三十年,我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我成长的时候,我也看到了街道的成长,河流的成长。那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能在脑子里找到,那里的方言在我自言自语时会脱口而出。我过去的灵感都来自于那里,今后的灵感也会从那里产生。”这些年,余华回乡次数逐渐增密。4月28日,《文城》出版一个多月后,余华再一次回到家乡海盐。

周伟达(以下简称“周”):虽然说《文城》是一个开放的书名,那这个《文城》的“文”字在您这里有什么寓意?

余华:“文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这个在阅读的过程中会感受到,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当时就是顺便,直接就跳出来一个地名叫文城,就是阿强随口说出来的一个地名。

周:《文城》补全了您小说的时间版图,不是一部,而是用几部将中国的二十世纪串起来了,为什么要写全这个时间线?

余华:这是我们这一代作家的共同的一个愿望。可能年轻一代就没有这样的愿望了,但是我们这一代可能就有这个愿望,主要和我们的成长经历有关。

周:《文城》是传奇小说,您对传奇小说的兴致来源于哪里?

余华:我小时候读《三国演义》《水浒传》,基本上都是属于传奇小说的这种特点,还喜欢读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评论家丁帆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大概意思是说,《文城》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传奇小说,是一部“借壳上市”的小说。借壳上市,他用了个引号,我觉得他这个比喻非常准确。

周:有没有受一些比如干宝《搜神记》、唐传奇以及一些笔记体小说的影响?

余华:因为笔记体小说毕竟太短了,而且笔记体小说的传奇,已经是生死之间、人鬼之间的那种传奇。我这个传奇偏向于《三国演义》,或者说准确一点倾向于大仲马。好看的传奇小说在中国本来就是一个传统,《西游记》也算,除了《红楼梦》大概不能算以外,四大名著里其他三个都应该称得上是传奇小说。包括冯梦龙的那些都是传奇小说。其实跟我八十年代三个戏仿小说(《河边的错误》《鲜血梅花》《古典爱情》)有点相似。

周:您以前讲过“北京我写不了”“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这回怎么就想到写黄河边、高粱地这种?

余华:那其实还是故事需要,而且我对北方也比较了解。

周:那天包括程永新、潘凯雄、张文宏都讲到了,说您是北方的基因,您自己觉得呢?

余华:有,有,有,很强烈的基因影响。跟故事没关系,这就是他们说的基因,我就是北方和南方的两种基因的结合。

周:您自己讲到写到小美婆婆临死那段时哭了,别的部分还有没有流泪?

余华:对,那段自己很感动。其他太多了。都有,都有。举不胜举。这是一部我自己挺感动的作品。

周:林祥福这个人物,到200页左右就死掉了。福贵、许三观、李光头都是在小说中走得很远的人物,因为林祥福是一个至善的人物,他去溪镇问别人的时候都不说是来找小美的,他还是想保护好小美的,这么至善的人物,最后为什么写死掉?

余华:他其实在正篇里面死得不算早。当他死的时候,正篇也已经快要结束了。因为还有一个补篇的篇幅,大概是正篇的一半不到一点。我印象中,三分之一多一点。假如这个小说里,没有补篇的话,林祥福其实死得并不太早。因为有补篇是写小美的,那给人感觉好像死得有点早。

周:其实您也说到,补篇其实可以结束,为什么要把小美再叙述一遍?对这个人物的安排,是为了开创对女性形象的构造,还是有什么考量?

余华:就是你把小美往坏了写,很容易,但你要拉回来,写小美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一点是对作家的一种(周:挑战),也称不上挑战。我想想怎么说,作家给自己寻找一种相对困难的写作。(周:不走宽门,走窄门)对,因为像小美前面的定位,肯定人家认为她不是一个好人嘛。但是最后,她有了那么多的经历以后,人家就理解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周:您写这本书的时候,是把林祥福当主人公,还是小美当主人公,还是一群人?

余华:因为写作的时候,林祥福肯定是第一的,因为小说从他那个角度出来,而且从篇幅上来说的话,林祥福里面占得也比较多一点。虽然陈永良、顾益民也占了很多的篇幅。然后小美和阿强主要是在补篇里边,两个人又占了很多的篇幅,尤其是小美,在补篇主要是写小美。

周:小美这个女性形象其实是跟之前的比如家珍啊,都不太一样,您当初是想赋予她一种怎样的气质?包括读者,包括林祥福和阿强两个男人,对她其实都恨不起来,很复杂的感觉。

余华:因为你要从她所处的时代去理解她,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像小美这样的人很多。当时所处的时代是什么,这个极其重要。你要是站在今天这个时代,去看当时那个时代,他们的人物,理解的话,会有偏差的。像小美这样一个人物,在那个时代,她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一个人。就好比现在的有些年轻人,他们评论《红楼梦》,就无法理解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他们说,架子上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往包裹里一塞,可以私奔嘛。但是,你要知道,在《红楼梦》那个年代,那是不可能私奔的。所以有一些读者对《红楼梦》都有这样的理解的话,那他们在理解小美的时候可能也会有一些误差吧。

周:小美这个人物有没有灵感来源?

余华:一点一点写出来的。小美这个人物是靠命运出来的,不是靠她的性格出来的。有些人物是用性格把她弄出来的,小美是她的命运树立起来的,她自己的命运。从那个西里村,到溪镇,然后一路再一路去北方,两次去见林祥福,然后再回来,再重新回到溪镇,她的人物形象是命运烘托出来的。

周:您还会写短篇小说吗?

余华:应该还会写,肯定会写。只不过现在还在弄自己的长篇嘛。

周:您现在睡觉做梦,会不会梦到海盐?比如童年的一些景象,河流啊、街道啊、玩伴啊。

余华:会有,会有。有时候是梦到熟悉的过去、熟悉的人,有时候是梦到熟悉的景物,会有的。有一次一个梦特别奇怪,是我跟我老婆、儿子三个人。你看,我儿子现在都有二十多岁了。我们三个人居然一起在我小时候的海盐。那时候我醒来以后还很奇怪,我还跟我老婆说了,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想到你们两个呢,你看,完全是,梦跟时空是没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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