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弦
黄长命是一个命苦男人的名字,他当过士兵,做过农民,敲过梆,做过泥猫,一辈子没沾过女人的腥,寿又不长,五十岁年关刚过,黄长命就歇息在河浜的一条丝网船上,独自睡去了。
村子里谁都知道黄长命得的是痨病,咳时那条单夹丝网船会在河面一耸一耸,像一条大水牛拼命想抖掉背上吸血的牛虻。更要命的是,那条在战场上受过枪伤的左腿,雪上加霜,得上了一种当地叫“大脚疯”的血丝病,村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
那年月,他的丝网船吃水似乎越来越重了,比他得的病重得还快。但丝网船舱确实又没装啥重一些的东西啊,除了一席油腻得发亮的被褥和一只敲起来咚咚响的米桶,就是一只黑不溜秋的藤筐了,筐里全是描彩点睛的泥猫。而船两侧那些被捆绑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多为枯败的桑枝。为防潮,上面裹起白色蛇皮袋,悬挂在船的两舷。要是你远远望去,有点像飞机机翼下悬挂的导弹。正常情况下,丝网船的船艄微微翘着,一只陶缸改的简易灶头扣在上面。船平时是息着的,同样息着的,是压在旧油毡上那枝灰色的竹篙,篙尖栖着一只漂亮的鸬鹚。鸬鹚身体比鸭狭长,体羽乌黑,善潜水,在水中速度跟空中差不离。我小时候最喜欢看鸬鹚捉鱼了,记得有一次鸬鹚叨起一条红鳞大鲫鱼,“哧”地吐在黄长命手里,黄长命居然俯下皱纹密布的脸,亲了亲鸬鹚黄黄的长喙儿,而鸬鹚嘎嘎叫着,羞赧得一个猛子钻到河底了。
说起来黄长命是我的叔公,我有记忆起他就一直窝在这条丝网船上了,他不上岸种地倒不是因为他是伤残军人,主要是他得上痨病。他咳的时候,你会觉得太阳是他咳出来的。可能是天天接触河浜水,他还患上血丝病,他的小腿居然有冬瓜一样粗,脚背满是马铃薯样大小的肉红色瘤子,一年四季淌脓水,看了十分腻腥。在那农村劳动力靠地扒粮的年月,村里人居然没人计较他那点劳力,而他则是天天在河埠敲梆,以“火烛小心喽”提醒农家。常常在这时,他会得到食粮——乡亲们给的一把米或者一海碗豆子。
或许,觉着生活枯燥,黄长命从河边桑地上采来青青的泥巴,就着清亮的河水在船头做泥猫,或许真是上帝怜悯他的腿疾,让他的手特别的巧,一袋烟工夫不到,他会捏出一对活灵活现的泥猫来。他捏出的泥猫点过睛后,简直会飞似的,这自然是我们这些乡村孩子们的最爱。传说他捏的泥猫还能镇住那些大大小小的家鼠,主妇可以剪断屋梁上吊饭篮的绳子,把盛过饭的篮子放在八仙桌上过夜,而免遭鼠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他的“杰作”,门神一样被人宠着。更奇怪的是,他的一双大手也越来越有劲,农闲时,区里踏白船大赛都要请他出山划桨,而且几乎都能抱金得银,优哉游哉荡着船儿回来。
更多的时候,当他的丝网船在夕阳里慢慢地靠向江南小河的某一个河埠时,一定是一手交米一手交泥猫的时候。这时候他的成就感超乎寻常,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一个不知重复了多次的故事:女娲是在天空用神的泥土捏造人的。开始时她十分有耐心,一个泥球一个泥球地抟,每个泥球落到地上后变成一个高大的黄种人。这些首批着陆的黄种人,还带着翅膀,因为在他们着地前,有很长的飞行时间,否则从高空落下的泥丸胚胎,就要摔成脑震荡。每每讲到这里,岸上的孩子就会在河埠头跳着嚷着,一定要得到一只有翅膀的会飞的泥猫。于是黄长命不紧不慢放下油亮无比的木桨,从舱里慢悠悠地取出一个装过尿素的白色塑料袋,把手一寸寸伸进去,嘴里说“变、变、变”,然后突地抓出一只带翅膀的泥猫来。而孩子的母亲一手接过这几乎真的会飞的七彩泥猫,一手把一升箩白米递给了黄长命。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叔公黄长命几乎永远屈膝盘坐在他的丝网船头,他像一个庄严的法师,当霞光升起时,他更是一位被岁月赋予了特殊使命的敲梆人,在环村的小河里,用他的那把锃亮的木桨,专心致志地叩响一个个河埠。而他的泥猫,则是他和村民们共同拥有的另一种永远不会流失的食粮。
可惜黄长命的命真的不长,五十岁年关刚过的那个夜里,黄长命就在那个最熟悉他的河浜,最挚爱他的丝网船的怀中,独自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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