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强
旧时,嘉兴曾是“上八府”之一的绍兴人移居较多的地区。在绍兴方言里,把饭桌上的菜叫“下(偶)饭”,像我们这些绍兴人家请客,一句“下饭呒牛(没有),饭要切(吃)饱”的客套话必不少。
说起“下饭”,拿今日的一日三餐与我们小时候对比,说“天天过年”也不算太过夸张。那个时候,能上台面的,大多是自家地里种的蔬菜,难得磕两鸡蛋鸭蛋什么的,炒个韭菜煎蛋吃吃,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平时,一个月里能够剁点猪肉、弄条鱼吃几顿的人家,就已算得上是富裕户了。即使难得上街买两根只有几分钱的油条,回家开个汤吃,弄不好也是要被人戳背脊、讲闲话的,会有人说“不晓得节省,有两个铜钿就瞎用”。
我小的时候,在大多数人家,小孩子受教育最多的,就是吃的规矩。“吃饭要快,下饭要省”,是长辈对我们最起码的要求。在我家,大人常常把我爷爷年轻时外出做事,从家里带去一条咸带鱼吃两个月的“事迹”翻出来教育我们。我爷爷的省,我是有所见识的。他吃菜几乎不是用筷子夹,而是轻轻一点。奶奶常说,我爷爷这筷子头上点到的咸头,就可以下一小碗饭。因此,我们吃饭的时候,如果是用筷子横着夹菜,农村里的说法叫“卷水草”,十分犯忌,必然是要被教训没有吃相,弄不好脑门头上就要“吃个麻栗子”。
要是出门做客去,对于孩子在台面上的吃相,大人更是要千叮嘱、万关照。主人家条件好,可以适当多吃点,要是主人家条件“苦嗒嗒”,就要管牢嘴巴,随便吃点就好。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不要以为是过年了,桌上有大鱼大肉,就可以“狮子大开口”吃个称心。
那个年头,这大鱼大肉绝对是撑台面的主打菜。在绍兴人过年的风俗习惯里,这两碗下饭菜叫“看菜”。顾名思义,看菜就是用来看的菜,而不是吃的。就是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买肉也是要凭票供应的,许多人家日常也是消费不起的。过年是集中招待客人的时候,亲戚朋友多的人家,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要吃过正月半,要是没有大鱼大肉撑台面,显得太寒碜。新年里,这面子可是“坍台”不起。不似平常,弄点白菜炒肉丝、煎点蛋什么的,就可以应付过去。
当然,凡事也不是绝对。这两碗“看菜”也不是一定不能吃,关键要看主人家的表现。如果主人只劝吃,不动筷子,那这两份“下饭”,多半真是只有看看的份。主人夹起块大肉,边劝吃边往你饭碗里送,这块大肉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就吃,你要从饭碗里夹出来,甚至要站起来半推半就地还回去。这样的场面,不仅显得客气又闹猛,而且也显示了你“吃品好”、会做人,这也基本等同于你人品好、有出息。只有当主人把夹过来的这块大肉用劲往你的饭碗里嵌进去,特别客气的,甚至再用筷子在你饭碗里捣鼓几下,这才说明主人是真心要让你吃的。要是再还回去,这块大肉就显得没有样子了。这个时候,你稍微客套一下,就可以放心吃了。
至于这碗鱼,在新年里基本都是整鱼。要是主人用筷子夹开来叫你吃,破了相的鱼,也是可吃的。新年里,一般人家都不会用破相的鱼去招待下一桌客人,不然就要失面子了。
这个就叫“吃饭头上看腮色”,要是不晓得看,迟早要被人叫你呆(碍)大。年轻人如果“吃相差”,弄不好对象都难找。
据说嘉兴本乡人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但这吃饭头上的道理,大体也差不多。长辈说,即使不懂规矩,照做总归不会错。有一年,家里把我放在吴江盛泽的娘舅家过年,娘舅问我想吃点啥好菜的时候,尽管我十分想吃红烧大肉,但想起“看菜——看得吃不得”的规矩,于是就说想吃白菜炒肉丝——这道菜,不是什么“大菜”,但多少还有点肉。我的回答让娘舅哈哈大笑:“小巨头(小孩),良心嘎平,只要弄只白菜炒肉丝吃就可以了啊!”最后,娘舅除了我点的白菜炒肉丝,还烧了两大碗红烧肉,让我吃了个称心。
随着生活条件日渐好转,这两样“下饭”只看不吃的规矩,渐渐消失了。及至今日,这个话题已成了关于过往的谈资。而对于我来说,“下饭”的这种说法,随着家中老人一个个离去,已是留存在记忆中关于往事的乡音,时不时浮现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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