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我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父母亲在海宁县城硖石镇中丝三厂工作,我父亲是锅炉工,母亲是缫丝工。我出生后,母亲没有奶水,我被送到萧山外婆家找一个亲戚喂奶,断奶后被送到桐乡乡下一个叫作“李家坝”的小村庄,由爷爷奶奶抚养到虚岁八岁,再到海宁上学。而我的三个弟弟妹妹,都是爷爷奶奶找的奶妈,断奶后全都由爷爷奶奶抚养——可以想象,那几年他们俩是怎样的辛苦!
我们兄弟姐妹在乡下共同度过的童年,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记忆中既有很多辛酸,也有很多快乐。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我们的父母在工厂工作,每月有固定工资,比很多赤贫的农村人家好得多,但生活依然过得很艰难。记得每个夏天,我爷爷会买一次西瓜让我们尝尝。三分钱一根的棒冰,整个夏天最多吃上一两次,有时甚至连一次也吃不上。真正难挨的是冬天,我清晰地记得某个寒冷的日子,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冷得挤在灶膛前呜呜呜地哭,灶膛里的柴火早已熄灭。挨饿的记忆也是深刻的,1959年,我曾经把水草当饭吃。我是1960年初到海宁的,虽然城里的粮食也越来越紧张,但每月有定粮,父母亲所在的丝厂还间或发给一些蚕蛹,因此不会过分挨饿。我后来才知道,我离开乡下后,我妹妹和小弟吃过榆树皮。他们留下的记忆是:吃了榆树皮后,拉屎都拉不出来,非常难受。
那些快乐的事情是:我们兄弟姐妹在一块儿割草、赌草、爬树、抓鱼、摘桑葚、用小石子玩一种叫作“丢七”的游戏……我虚岁八岁以后虽然在海宁上小学,但每个暑假都是在乡下和兄弟姐妹一块儿度过的。我们在田野里割草时常常停下来赌草。虽然我们的草都是喂家里的同几只羊,但谁的草多谁的草少,毕竟要过爷爷那一关,加上赌草本身带来的乐趣,所以我们还是赌得很起劲。赌草的工具是镰刀,把镰刀甩出去,镰刀正面朝上,一分;反面朝上,两分;刀尖插在泥里,刀把靠在地上,三分;刀尖朝上,四分;刀尖插在泥里,刀把高高朝上,五分;刀背朝下,刀把挺直朝上,六分;刀把插在泥里,刀背朝天,七分。我们在赌草时争吵、尖叫、欢呼,往往我大弟是声音喊得最响的一个。我们三兄弟赌着赌着就忘记了时间,这时最冷静的就是我妹妹,她会及时地提醒我们停止赌草,乖乖地去完成割草的任务。
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的年龄只相差五岁。我是老大,1953年出生。最小的弟弟1958年出生。我的妹妹和我大弟同一年出生,但不是双胞胎。妹妹富凤1955年2月出生,大弟富荣1955年12月出生。小弟富生出生后,我母亲到医院里去做了输卵管结扎手术。不然,如果顺其自然的话,凭我母亲的生育能力,我想我起码会有十几个弟弟妹妹。如果有十几个弟弟妹妹——那吵翻天的热闹,该是人间多大的乐趣啊!当然,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就活得更艰难了!
我母亲生我妹妹时大出血,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她后来就把气出在我妹妹身上。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没有丝毫母爱。我妹妹虚岁十岁才来到海宁父母身边。由于我爷爷奶奶所在的那个村子实在太小,人太少,我们小时候很少跟别人交流,所以我们三兄弟都有语言障碍。我妹妹虽然没有语言障碍,但她虚岁十岁来到海宁时,连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再加上我们对父母的陌生感——那时他们每年只在春节时来乡下一次,我刚到海宁时好几个月不肯开口叫“爸爸妈妈”,后来他们用了打骂和不给饭吃等惩罚手段,我才被逼着开始叫他们。我忘了妹妹是否和我一样,但我记得我母亲几乎天天不给她好脸色看,骂她打她比骂我打我还频繁。那时候我们最幸福的事是父母两个人都上夜班,晚上放学回来我们就有了难得的心情放松的几个小时。
而命运的变化总是出人意外,许多年许多年后,当我父母亲都老了,最辛苦最周到地照顾他们的就是这个他们一直不喜欢的女儿。
我和妹妹来到父母身边后,我们四个人住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我睡在一张小竹榻上,跟我父母的床相隔不到一米的距离。父母的床后面架了三块窄窄的木板,那就是我妹妹的床。我的床尾是门,门后放了一个马桶——这样的居住环境,可能是我母亲脾气一直不好的重要原因。
我妹妹其实是非常聪明的人。有一件事我一直非常遗憾和自责——由于我和父母对她的冷漠和不负责任,她白白丢失了上高中的机会。那还是在文革期间,妹妹初中毕业后去了乡下爷爷奶奶家,在那里割草和干农活。那时上高中的名额是很少的——我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工厂当工人,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才大着胆子去试了一下,结果因数学只答出一道题,总分够不上大学录取分数线——但其他几门考得不错,后来被中等师范录取。我妹妹以为自己没资格进高中,就在乡下呆了好几个月,没去高中报到。后来就下乡在海宁农村。两三年后,我偶然从一本书里翻到妹妹的初中成绩单和高中录取通知书——她初中毕业时各门课的成绩居然如此优秀,所以她被高中录取是毫无疑问的。当时我已在海宁化肥厂工作,由于生活和工作的各种不顺,沉浸在青春期忧郁之中,对妹妹缺乏应有的关心,对家里收到她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这件事,我居然一无所知!有时候我想:凭她初中时那么好的成绩,她进高中后肯定会越来越优秀的,说不定——恢复高考时她会比我考得好,直接就考上了大学,那么她后来的人生道路就会顺畅得多。
残酷的是:命运是没有假设的,人生不可能重来。
她下乡的地方尽管离家不远,步行四十分钟就到家了,但由于父母对她的冷漠——尤其我母亲对她始终是冷眼相向,她很少回家。她下乡的几年中,我父亲可能去看过她一次,我母亲始终没去。有一次妹妹回家烧了点菜要带到乡下去,还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
妹妹下乡后,我向父母建议,我们给她一点资助,我建议他们每月给妹妹七元,我给三元,这样凑成十元整。他们拒绝了我的建议。所以那几年在乡下,她过得挺艰苦的。
她嫌“富凤”这个名字不好听,想改成“赋虹”,结果我父亲反对。那时我们都不敢违背父母的旨意,所以名字没改成。
妹妹后来进了海宁布厂,后来又下岗,下岗后她东打工西打工的,收入总是很微薄。尽管生活一直艰难,但她还是很乐观的。有一件事曾经把我们大家惊吓了一番。她一段时间总是下腹疼痛,她忍受了很久才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卵巢巧克力囊肿,要动手术。开刀那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等在手术室外。医生说手术要好几个小时,我就去父母家办一点事,不一会我妻子突然哭着跑回来告诉我:医生说富凤的病治不好了!我大吃一惊,赶紧跑回医院,手术仍然在进行中……后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不过还是让人感到后怕:医生打开她腹腔后,发现里面已烂得一塌糊涂,好几个医生说是大肠癌晚期,没办法治了,缝上肚皮听天由命吧。只有主刀的医生感到疑惑,于是她就在我妹妹的腹腔里仔细察看,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由于我妹妹的阑尾炎拖得太久,这个阑尾完全烂掉了,不仅把整个腹腔弄得一团糟,而且这个腐烂的盲肠离开了原来的部位,从腹部右边移到了左边,紧贴在大肠上。医生成功地做好了手术,救回了我妹妹的一条命。如果没有这位医生的细致严谨,我妹妹肯定早已离开了人间。为此我写了一篇文章对这位医生表示感谢,文章发表在报纸上。
也许因为闯过一回鬼门关,妹妹对人生的态度就洒脱了好多。尤其退休以后,她每月只拿三千多元的退休金,却把日子过得比富豪还潇洒。平时她用钱很节省,精打细算,省下来的钱她就去到处旅游,甚至“周游列国”。她总是报那些低价团,尽量用最少的钱去游览更多的地方。她女儿女婿也对他们老两口非常好,常常开车带他们去各处游玩。
我父母亲六七十岁时,我提醒他们:现在你们四个儿女中,只有富凤和阿良(我的妹夫)照顾你们最周到。他们才开始知道我妹妹在他们晚年生命中的重要性,才开始肯定和赞扬我妹妹。母亲年龄越大,面容越慈祥,近几年她的笑容越来越像可爱的菩萨。她一笑,我们就很开心。妹妹去看望她时,只要她笑,妹妹就拍照或拍视频晒在亲人群里。
我母亲几年前住进养老院以后,有关我母亲的一切杂事,比如买尿不湿啦,买衣服和各种用品啦,交费啦,跟养老院打交道啦……都是我妹妹在辛辛苦苦地料理。还有我妹夫也很尽力。妹夫阿良厚道、勤劳,他对我父母的照顾,比我们三兄弟更周到,更细致。我父母对他特别信任——他们在医院或者在养老院时,特别盼望阿良去看他们。去年开始,我虚岁90岁的母亲因小脑萎缩而痴呆,都认不出她的四个儿女了,但阿良去看她时,她仍凭本能对他发出亲切的微笑。
我妹妹虽然在自己的生活中特别节俭,待人却绝不小气。几年前我生肺炎时,她买了一袋虫草给我补身体,后来我偶然之间走进药材店看看虫草的价格,大吃一惊:我估计那一小袋虫草的价格在七八千元左右,那是她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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