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玲芬
时近岁末,持续低温,不宜户外活动,还是窗下读书,读的正是丰子恺先生的《过年》《新年怀旧》等回忆儿时过新年的随笔。从丰先生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百年前江南水乡小镇石门湾盛大而欢乐的过年味道。
当时,阳历还只是“洋历”,过年多半是指阴历过年,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春节。在丰子恺的童年时代,过年极为隆重,节目繁多,年味甚浓。
丰子恺说:“我的新年的欢乐,始于新年的eve(前夕)。”这“新年的eve(前夕)”,便是过新年的序曲,是新年前夕的各项筹备,通常是从农历廿三小年夜开始,这天家家户户烧赤豆糯米饭,先供灶君菩萨,然后全家才吃。黄昏时分,拜送灶君,“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
送完灶君,就开始打年糕、做年酒、办年货、洒扫除尘等。打年糕是年前的大事,要做大年糕,俗称“当家年糕”,糯米年糕,又大又韧,有两三尺长,也做各种花式的小年糕,都是预备年祭时用。
而新年的高潮,便是大年夜,那一年一度隆重的年祭,可称得上是一个盛典。白天,大家忙着烧各种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等,装在大盘子里。晚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六神牌,前面围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香烛、蜡台,桌上供祭品,两旁围年糕,开始祭年菩萨,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繁华。丰子恺最喜欢年祭祀时八仙桌上供设的“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六神牌”画得很精美,平时看不到,只有过年时才展示出来。还有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其姑母所剪,有“福禄寿喜”“连升三级”等花样,尤令丰子恺喜爱。
大年夜,家家户户,红烛高照,照亮了整个夜空。平日天一黑人家就关门,而这一天通夜开放,灯火满街。大街小巷,携灯笼收账的人络绎不绝,一班灯笼进,一班灯笼出,店堂里充满着笑语和客气话。
丰盛的年夜饭,自然是保留节目,孩子们在吃年夜饭时又故意不吃饱,留些肚皮,用以享受夜间游乐中的小食、半夜里的暖锅和后半夜的接灶圆子。
丰子恺写到新年里特有的放谷花,是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的一种风味。在他看来,大年夜看放谷花,才是大节目。堂前点着岁烛和保险灯,灶间里众人在看放谷花,糯米谷发出“啪、啪”的爆响,像朵朵梅花开放。张开笑口的男女老幼许多人,你一堆,我一堆,大家把砻糠剔去,拣出纯白的谷花来,放在一只竹篮里,预备新年里泡糖茶请客人吃。那白而肥的谷花,又香又燥,比炒米更松,比蛋片更脆,又是一年中难得尝到的佳味。
除夕夜,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节目,就是给压岁钱,这是孩子们一年中最富有的时光,他们拿着长辈给的红纸包压岁钱,在爆竹声声里,“怀着了明朝的大欢乐的希望而酣然就睡”。
过年的高潮,无疑就是大年初一,新年元旦的开启。早上,因为除夕睡得晚,大家都起身迟。吃过谷花糖茶,对孩子们来说,最开心的乐事,就是出街上。带着年底预先积存着的零用钱、压岁钱,约伴到街上去吃烧麦、买花纸和玩具。精心挑几张新鲜的花纸儿,拿回家来摊在八仙桌上,引得老幼人人笑口开。丰子恺画的《昨夜新收压岁钱》,描绘出两个小孩拿压岁钱买了玩具的开心情景。
午饭,通常吃隔年烧好的菜和饭,寓意年年有余。下午的高潮便是敲年锣鼓。镇上各街坊的年锣鼓就敲起来,大街小巷,遥相呼应,非常热闹。丰家也有一副年锣鼓,是丰子恺的祖母、喜欢行乐的丰八娘娘置备的,年锣鼓平日深藏在后楼,每逢新年,拿到店堂里来,由丰同裕染坊店里的学徒演奏。“锣鼓响,脚底痒。”听到年锣鼓声一响,似觉远方举行着热闹的盛会,孩子们的脚底痒了,便要拉着大人去看。丰子恺有一幅著名的漫画《锣鼓响》,正是这一新年习俗的形象写照。此种风俗,如今当然也早已不传。
大年初一晚上的大戏,则是放花炮。总是在孩子们的热烈要求下,大人们也一起参与进来,花几百文购大万花筒数个,摆在河岸一齐放起来。河水反照着,映成六株开满银花的火树,这般光景真像美丽的梦境。东岸上放万花筒,西岸上也放起一套来,变着花样。几十个流星花炮高高开在天空,远处又有无数雪炮,隔河作战。闪光满目,欢呼之声盈耳,火药的香气弥漫在夜天的空气中。这时候,全镇男女老幼,大家一致兴奋地追求欢乐,似乎都是以游戏为职业的。
丰子恺他们还爱把鞭炮拆散来,改制成无数的小万花筒玩,乐乐地神游其中。这种火的游戏,只限于新年期间举行,平日是不被许可的。因此火药气与新年,在他的感觉上有不可分离的联系。多年以后,偶尔闻到火药气时,他还能立刻联想到儿时新年的欢乐。
年初二开始,亲友来往拜年,络绎不绝。年初四接财神,又是一个大节目,家家郑重其事,排场很大。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还是很热闹,一直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新年的尾声,便是元宵节,又有张灯、迎灯、吃汤圆、走桥等风俗。小镇上向有元宵迎灯活动,各家都拿出最精美的灯来参加。丰家的叫“凉伞灯”,形似伞,又称“彩伞”,是光绪年间丰子恺父亲和姑母合作所制,综合了绘画、书法、剪纸、刺绣等多种艺术,有很高的工艺水平,当时曾被推举为全镇最精致的彩灯。
元宵节一过,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了,新年的狂欢也将结束。此时,真有一种兴尽的寂寥。
丰子恺先生生于1898年,他的儿时,离我们今天有一百多年了。百年前的年味,至今有些还在传承,但大多已消失或淡化,幸有他的文字记录,我们从中或可领略一二,这便是书写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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