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晨星把下弦的月牙钉在幽暗的天幕上,苍凉而孤绝。
立在摇摇晃晃的车上,抬头便见东南边那钉子一样的晨星,把一息尚存的下弦月紧紧摁在肃穆的穹顶。凌晨六点,弯月低垂,一阵风的叹息足以熄灭它万般的不舍与哀怜。
回头,我低声告诉匆儿,靠紧点。姐也说,大家靠紧点。我的一家与姐的一家,倚靠一起取暖避风寒。早起的朵儿,藏在妻的怀里又暖暖睡去。
冰霜严寒,哀乐低回。我捧着父亲相片,艰难向前。我们冲破乡野弥散的雾帐,护送父亲去那闪着火光的地界。
年头到年尾,父亲终究没能逃脱病了的庚子年。恍恍惚惚,隐隐作痛,寝食难安。验血,拍片,注射,输液,吃药。吃药,输液,注射,拍片,验血。我人在异乡,全仰仗姐夫领着父亲,一趟赶一趟,一季连一季。如果父亲是乡村气喘吁吁的耕牛或锈迹斑斑的农具,那医院里无休无止的进出就是麻醉式的自我安慰。病疾欺软怕硬,衰老紧追不舍。晚景惨淡,谁家的父亲都难以幸免。
下弦月是后半夜疲惫的眼。天地旷远,人世荒凉,太阳抛弃了它,任由一颗孤独的星领它去虚空处安放。天高风寒,我在缓缓前行的路上含泪仰望。
月亮脆弱,无力宽慰人间。她撒下苦涩的白霜,算是寄送予我的生命问候。
过村,跨桥,爆竹闪耀嘶响。火焰有炽热的魔力,草火,山火,天火,照彻游丝一样飘浮不定的魂灵,驱逐幻化为野马尘埃的魔障。游魂总是眷恋村庄,它们是回不了家的故人。幽灵拦在桥头,伺机制造一场又一场撕心裂肺的断舍别离。
魔是有的。弥留之际,它们合伙折磨坚忍不语的父亲。鹰爪一样刺入父亲的脖颈,石碾一样倾轧父亲的胸膛。父亲瞪眼,抓胸,面色惨白,气息奄奄又无可奈何。姐握紧父亲的手,哀怜地喊,大(读音da,下同),大。姑妈嘶哑着叫,四哥,四哥。呼唤他,安慰他,拯救他。父亲看见的,我们一无所见。父亲遭受的,我们一无所受。
我不相信神,也不知有没有姑妈说的仙。魔要来抢走父亲时,没见哪路神仙来助力施救。是父亲自己最后拼命一蹬,挣脱捆缚一生的锁链,为自己争取了永世的自由。
我游走他乡,不能相伴左右,愧对父亲的育养之恩。假期带上匆儿朵儿归家,本想膝下承欢,终了也只是享用父亲客人一样的优渥招待。偶尔帮父亲扛锹提桶,菜园地走走,难免提及一些伤感的话题。“生死常事,没什么可怕的,有来就有去,一代代都好好过着呢。”父亲少言寡语,但他有乡里老人朴素的生命思考。
父亲自二十八岁时,独自一人拉扯我们哥姐弟三个长大。生命的意义莫过于子嗣繁衍。我与姐与哥以及我们的孩子,就是他今生最大的意义。
谢恩拜别。炉火点燃。生命是火燃烧的样子。旺时,风撕扯蛊惑不了它;弱时,一滴眼泪就湮没了它。
我与姐说,妈走得早,大一个人苦。他心宽,不计较,家庭和睦,日子过得也心安。
生死天命,心安是福。村里信教的大妈妈们多次上门劝父亲也去信仰点什么。他摆手摇头,不信,不信,神神叨叨的东西。他甚至不信所谓的科学,每次医生查房,把病床围得白花花时,就翻来覆去烦躁不安。他相信村庄土地上发生的才是可靠的真相。生长,开花,枯萎。枯萎,开花,生长。晚年,父亲迷恋他的菜园子。清晨,卷心菜亮晶晶,绿莹莹的露珠闪着婴儿一样的眼。傍晚,晚霞把火点燃,将一垄白萝卜渲染成羞答答的红萝卜。雨后,土田鸡蹦腾欢悦,从韭菜到黄豆,从紫茄子到白茄子,似乎都成了它们的收成。霜晴,斑鸠一家落到园子边的稻茬地,咕咕咕,翻东捡西,似乎地里藏着长生不老的药方。忙活迟了,上弦月会早早在头顶弯腰张望。父亲一个人,需要有人做伴。父亲没必要再去思考那些让哲学家们伤透脑筋的生死问题,也很不情愿拿自己的身体给麻木的肿瘤医生们做化学实验。
水蒸腾为汽,汽运走为雾雨霜雪。然后奔突翻越,千回百转,随风潜入无垠的流淌和滋润。生命不曾消失,只是暂时退隐或变形。
疼痛,来自费尽心机想不明白,依然抓紧不放。父亲是个简单的人,他只想他绿油油的菜园和我那笑脸盈盈的匆儿和朵儿。匆儿二十岁,朵儿才两岁。累了,烦了,他就像孩子一样去睡觉。睡着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回来也行,不醒来也行。旷野过冬的鸟兽草木爱睡觉,它们从不为春天什么时候到来担忧,更不会学城里为颜面而生的花草,勉强爬起来,反季节生长或绽放。
作为农民,父亲朝夕行走乡野,一生与草木相处,他明白,死亡不是不可避免,而是随时即将发生。生命不息,死生一如。劳作一生,父亲用劳作帮助自己闯过了难关。
姐,不哭,我们都不哭。大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我们好好生活,一代又一代好好生活。
下弦月悲悯人间孱弱的生命。钉子般的晨星凝视着我们,生死悲号,死生交替,以及炉火中腾空而起的团团青烟。
星月退隐,太阳出来,这是个大晴天。我们把父亲送上山。
“妈,我把大送来,你仔细看看,还是那个想念中的他吗?”
关上门,一对别过四十四年的夫妻,在明亮的冬日又相依相偎。
死得考究或潦草,都无关紧要。但愿父亲大人安息,从此不必在荒凉的人世蝼蚁一样匍匐前行。
这一天,庚子年,农历十月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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