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
我对弟弟妹妹的称呼是叫他们的名字:富凤、富荣、富生。从小就习惯了这样叫。我想,如果我一直叫“妹妹”“弟弟”的话,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会更深一些。小时候在桐乡农村,我的弟弟妹妹按照当地的习惯叫我“阿嘎”,后来我父亲让他们按海宁的习惯叫我“阿哥”,没有人用普通话叫我“哥哥”。
我的大弟富荣是四个兄弟姐妹中最会说好话的。比如我生病时,他就会说:你是我们的老大,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这些话听起来毕竟是很暖心的。
大弟四岁的时候,发生过一件危险的事。有一次,我、妹妹和大弟在河边玩(当时小弟还在奶妈家),大弟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这是一个很陡峭的河岸,岸边的水就很深,大弟一下子被水淹没了。我和妹妹吓得不知道怎么才好,连救命都不会喊。幸运的是,河对岸正好有一个邻村的男子在地里干活,他看见大弟掉到河里,立刻跳下水拼命游过来,把我大弟救了起来。
我虚岁八岁到海宁上小学以后,每年的寒暑假还是回乡下度过的。特别是暑假,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一块儿割草、赌草、爬树、抓鱼、和邻村孩子打架等有趣的事情都记忆犹新。
我们常常在中午时分去田里的小水塘抓鱼。江南的水稻田里,有很多直径不到两米的小水塘,这些水塘原来是用来储存肥料的,夏天到来之前,那些肥料全都撒到田里去了,空空的塘里便蓄满了水,鱼在里面慢慢生长。我们抓鱼的方法叫作“淘塘”,其实就是“浑水摸鱼”。就是两三个人站到水塘里,用力踩脚下的污泥,把塘水搞得十分浑浊——然后我们拿着网在水里兜来兜去,那些鱼在水里乱蹿,一条一条地撞到了我们的网里。我们抓到的鱼都是很小很小的,像大拇指那样大小的鱼,就被我们叫作“大鱼”。我大弟“又一条大鱼”“又一条大鱼”地大喊大叫,便喊叫便咧开嘴傻笑的情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依然清晰地映现在我的眼前。
小时候,我大弟是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中最调皮的,比如我们四人一块儿割草,他往往最贪玩,回家时,他筐里的草最少。我爷爷常常会站在门口检查,谁的草多就表扬,谁的草少就骂几句。我大弟就用树枝撑在筐的下面,树枝上薄薄地撒一层草,看起来就是满满的一筐草,在爷爷面前基本上能蒙混过关。看在同胞手足情分上,我们也从不检举揭发。但是大弟如果真发起力来,却是最厉害的,割草的速度比我们都要快得多。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我跟他打起架来,他先吃了亏,居然从家里拿来一把锄头,高高举在头上要向我砸来,我没命地奔逃……以后我再也不敢招惹这个“亡命之徒”了。
我大弟是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都在乡下干活。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出生时还不存在户口问题,因此都把户口放在了乡下,后来开始实行严格的户口制度,我父母决定把我和我妹妹的户口迁到海宁县城硖石镇。我记得迁户口的时间很紧迫,有一天我爷爷为这件事匆匆忙忙赶到海宁,下午办完事要赶回乡下——他先坐火车到长安镇,再准备坐轮船到石门,但最后一班轮船已开走,他只好步行四五十里路赶回家。经过一个桑树茂密的地方迷了路,走来走去就在原地转圈,一直转到天亮才找到了路——后来我爷爷把这次经历一直说成是遇到了“鬼打墙”。
后来户口不能迁了,我两个弟弟的户口就留在了乡下。一直等到我母亲退休,那时有规定户口在乡下的子女可以顶职,即可以把一个子女的户口迁到城里。我小弟的户口就在二十几岁时迁到了海宁硖石,他进海宁制革厂当了工人。后来我父亲退休时,我大弟可以顶职,但当时有了一个新规定:我大弟如果顶职进城的话,我父亲的户口必须迁到乡下小镇上去。我父母亲出于自私的考虑,决定不让我大弟顶职。我要求他们让我大弟顶职,还被母亲骂了一通。当
面说不通,我就写了一封好几页的信,恳切地说明让大弟顶职的重要性,又保证顶职后给他们造成的一切不便,我们四个子女都会妥善解决。当时我在海宁袁花镇的一个中学里教书,信写好后我寄给妹妹,让她转交父母。不料妹妹回信说,我父亲已经办完了退休手续。
我大弟便永远失去了进城的机会。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个人一直留在乡下。我有时候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一下,我想他内心深处肯定会时时泛起一种被亲人抛弃的悲哀。
大弟二十来岁时,我爷爷为他订了亲。起先大弟也糊里糊涂的,没有明确反对,后来他越来越对这门亲事不满,铁了心要退掉这门亲。但按照乡下规矩,既然已正式订亲,那是不可以随便退掉的。说来也是,如果男方要退亲,那么女方家人会觉得很失面子,尤其是那女孩子,不仅自尊心会受到很大伤害,而且有损她的形象,会被人在背后点点戳戳的。因此女方坚决不同意退亲。我理解大弟,婚姻大事毕竟不能勉强,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出面去做说客。我跑到女方家里,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女方虽然对我很客气,但对我提出的退亲问题毫无商量余地。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但后来大弟还是退亲成功了,据说是大队领导出面作了调解。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跟那位女孩和她的家人道一声歉的。
我爷爷曾经好几年瘫痪在床,我母亲去照顾了几个月,我小弟在进城之前也很尽职地照顾爷爷,但后来大部分时间是大弟一个人在照顾。记得那年除夕黄昏,我赶到爷爷家里,大弟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吃年夜饭,爷爷坐在他身边的床上吃年夜饭……那冷清的场景,让人回忆起来就感到心酸。
大弟一边照料爷爷,一边天天去田里干活,我想象不出他那时的劳累、艰难和内心的委屈。爷爷为了不拖累大弟,有一天使尽全身力气把一根绳子拴在身后的窗棂上,把绳子的另一头套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往床下一滚……就这样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件事是我心头永远的痛——作为长孙,我对爷爷没有尽到自己该尽的责任。
大弟仍然天天在田里忙,也许是太劳累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有一次得了肝炎。得了肝炎,他仍去田里干活,累得躺在地上不想动……好在后来经过治疗恢复了健康。现在他已六十五周岁了,养老金比较少。十多年前,我听说农民可以自己购买养老金,首付一万三千元,这以后每月再交几百元。我打电话给他让他去买,我说我可以资助他五千元,他说买养老金不合算。其实,他是不舍得花这钱。后来我非常后悔,当初我应该帮他交了这一万三千元的。我父亲去世前三年,当他身体还不错的时候,我跟他提起当年不让大弟顶职这件事,他表示了后悔,承认当年这件事是做错了。
我大弟对这件事虽然有怨言,但他对我父母亲并不记恨。父母年老体衰时,他依然尽着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我父亲去世后,他多次把我母亲接到他家里住,他和我弟媳尽心地服侍、无微不至地照顾。
大弟喜欢喝酒、抽烟,在我的劝阻下,他近来喝得少了些,也抽得少了些。但逢年过节,他还是喜欢尽兴喝酒,边喝边借助酒兴大声嚷嚷。有这样一个性格豪爽的兄弟在,我们的聚会往往更热闹更有趣。
大弟当年读书只读到小学高年级。由于家里事多,爷爷又老了,有些费力气的事需要他去做,常常要请假,他就索性不上学了,十几岁就成为一个天天去田里干农活的地道的庄稼汉。两年前他要考驾照,我很为他担心,一则他文化水平不高,二则他已六十多岁,记忆力下降了,我怕他考驾照的理论考试过不了关。想不到他考得非常顺利,实在让我惊讶和钦佩!我考驾照时可比他笨多了。
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站在一起时,看脸上的长相,明显可以看出三弟的脸是最有沧桑感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大弟所在的乡村开出了不少纺织厂,大弟顺应潮流,也开了一个为纺织厂加工某个机器部件的小厂,但一直没什么发展,只是挣一点生活费而已。这几年纺织厂纷纷倒闭,他的小厂也开不下去了。
我常劝他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对他说时代总会进步的,社会总会越来越公平的,农民的养老金肯定会越来越多……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