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立春而后,雨在大地重逢,人在城中相聚。
我领上一家四口,经春波门,过府前街,奔赴子城的一场千年之约。
驻足门楼广场,推伞仰望,风雨中谯楼青黑静默,翘角飞檐梦一样把视线引入烟雨润湿的天空。
朵儿初涉子城的土地,扛着小黄伞,在幽深的城楼门洞里蹦来跳去。妻徘徊在城门那对石狮子前,对视,微笑,左顾右看。城楼威严,但这对石狮一雄一雌夫妻档,劫后重生,你望我,我望你,含情脉脉,温柔慈怜。妻抱过朵儿去看母狮怀里的幼崽。朵儿把脸贴着她的雨伞,细听春雨在耳边私语的秘密。立春而后,禾城的雨爱说悄悄话,句句轻柔,句句甜蜜。朵儿不关心城池与掌故,一座城门如何坚硬厚重,两只石狮如何温暖了时光,都与她无关。她爱那黑黝黝城门上光滑的铜钉和圆环,摸一摸,摇一摇,笑吟吟,砰砰响。
一场二月的新雨,一座千年的旧城,我们在庚子年末相逢。春雨如洗,纵有漫天阴霾,都将悄然落定为尘埃。
穿城门,跨仪门,我们沿着五代宋元明清的甬道,走走停停。千年足够漫长,把青石渗入乌黑的泥土,把王朝掩在行人的脚下。千年也只瞬间,朝代更迭,文化叠加,转身,你我穿风过雨,正闲游在新铺设的石板甬道上。
朵儿是个贪心姑娘,她抛下伞,顶着雨,正俯身捡拾道旁的鹅卵石。每每淘着宝贝,总摇晃着举过头顶给我看,黑陶一样明亮,眼睛一样闪光。我相信孩子的审美视角,你看,她捡起的每一粒黑色鹅卵石都比冰冷的城墙与府衙温润有光泽。妻拉着匆儿营房那边去拍照,每一棵树亲人一样与我们并行于世,每一块砖故旧一样醒来重现天日。我在园子里闲散着走。摄影师在给范老师与一棵老香樟拍合影。文学院的薛老师撑着伞,微雨中独自慢行。子城是一本尘封太久的长篇章回小说,需要一个启封唤醒它的人。怀苏亭那儿,老两口戴着口罩,在轻声评议小小的墓。阿叔阿姨他们家住子城东北角,儿时常翻墙去墓上戏耍。我上前叙谈,问及墓址,他们向我比画,弄口进去,拐弯。遗憾早已了无痕迹,空余诗文里油壁车青骢马,无物结同心。春雨迷离,春鸟空吟。老先生姓赵,说是陆明的故交。迎面走来拉面店戴白帽的马师傅,他记着我和匆儿,我也没忘记他。城市改造,他的拉面店搬迁,再也没吃过他的面和饺子。他询问匆儿是不是该大学毕业了,我打听他的新店开在哪里。他住大年堂,他带着孙子来玩,而我领着的是幼小的朵儿。
登上谯楼,面南远眺烟雨楼台,壕股塔影。子毅随爸妈欢喜着跑来。问他遗址公园怎样,他笑嘻嘻地说,典雅,厚重,安静敞亮,像个富贵人家的大客厅。子毅不是子城的孩子,他是我的学生,像子城里那棵挺秀的梓树,亟需一场春雨的浸润和唤醒。
老人们在说子城斑驳的过去,孩子们在享用这个与雨相逢的春天。庚子岁末,子城遗址公园开门迎客。这里不是考古现场,这里是“嘉”人有约的家园花厅。
沿着园子里散漫的石板路走,听雨润禾城的土地,看树长出新的年轮。
子城的树高昂着头,苍翠而目光遥远。香樟,四季本色不变,根入柔软的水乡,叶向绿莹莹的江南。城门后的水杉高耸冷峻,千年的城楼需要它们威严的守护。子城的鸟雀是看家护院的原著民,不论风来雨来,乌鸫来或是喜鹊来,热情迎接,共享这先辈留下的宅院与城池。你看,开门第一天,树梢上空盘桓的喜鹊与乌鸫,喳喳喳,亮亮亮,抖羽毛,撒水袖,演戏一般,热闹非凡。至于唱的哪一出,游人似是不在乎。人嘛,除了在意自己的脸面和脚下孤独的身影,别的总是忽略。偶尔也有斑鸠的一两声长调,咕——咕,悠远而空旷。
对于历史和时间,树和鸟比人看得真切。时间之门,不论石头的、青铜的、木质的,柔软却又无坚不摧。时月向前,文化叠加,一座城门关锁不住,一个千年承载不下。
所谓千年,不过某事的一个定格或是某人的悄然转身离去。
子城宅园的木门敞开着。妻与朵儿一人倚靠一边。她们央我拍照。对美,女人总是要求过多,她们渴望把一园红梅据为己有。匆儿不爱拍照,绕过梅树假山,去找他的花月亭。
我们花月亭上避雨,小坐。妻与朵儿讲述蜡梅与红梅的香与颜色。我与匆儿论一首词,和一个叫张先的嘉禾通判。“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春逝伤流年,位卑叹迟暮,没有谁真能轻易放得下。“云破月来花弄影”,文辞虽巧,其情亦悲。“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果真,花月易伤人,文人总悲伤。幸好,我与匆儿只是一介游走子城的草民,没那一朵朵飘在云端的哀伤。
花月亭与中山路只一墙之隔。城市在改造,烟雨朦胧中能听见破碎机像机关枪,哒哒哒,把城的繁华击穿,千疮百孔。我在公园规划上看见,一条过街地道,避开机械的轰鸣与繁华的喧扰,通往路那边草木葱茏的瓶山。生活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待年月顺遂,我们再沿子城的甬道继续向前,相约瓶山,赏月波楼上流水一样的月光,访瓶山一捧梅香浮动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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