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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学班主任沈老师

2022年01月12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俞建平

沈老师是我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教语文,也教音乐,有一副略显高音的嗓子,唱起歌来特别好听。沈老师上课时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下课时说上海话。语文课的朗读,沈老师总是打断我们,说不能把字串成一条线,一个一个吐字,那样读法太幼儿园了,像老和尚念经。她要求同学们读出声调来,抑扬顿挫,投入感情。

音乐课上,她也有新花样。有些歌,她要求男生唱一遍,女生唱一遍,然后再合起来唱一遍。这样的唱法很好听,引得同学们特别有劲,每逢开全校大会,我们班就会出风头。比如一首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前面女生“下定决心”音起,后面男生重复“下定决心”跟上,一浪推一浪,唱得全场激情澎湃。

除了这首歌,另一首毛主席语录歌唱起来也很好。歌词也不多,四句话:“军队向前进,生产抓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歌曲节奏明快,很拉风。

这样的歌,还有很多。比如《不忘阶级苦》《大海航行靠舵手》《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如今五六十年过去了,还是觉得亲切。都说中国的文艺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只有七部样板戏,其实这些戏的唱腔也都是经典。《白毛女》的《北风那个吹》,《红色娘子军》的《万泉河水》,《智取威虎山》的《打虎上山》,现在翻出来听听,依旧感人。经典永流传,想当年,才旦卓玛唱了一首《北京的金山上》,人们就记她一辈子了。

沈老师的家住在南湖路最南端的南埝。这是个“埝”还是“堰”,嘉兴人似乎都不考证。1971年的夏天,有同学路过那里,发现沈老师也在家门口乘风凉,看见学生走过,沈老师便搬出小凳子,请同学一同坐下乘风凉。家门口的沈老师,没有白天的严肃,没有批评,就像个大阿姐,或者像妈妈。这样的亲切,很快就传开了。

于是,这个夏天,同学们晚上都会到沈老师家门口乘凉,在幽暗的路灯下,边拍打蚊子,边听沈老师讲故事。大概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去过了。有时候去的人多,大家就挡住了通道,把南埝这个不宽的弄堂都给堵了,每当脚踏车的铃声叮铃响,路中央的小板凳才会挪一下。

沈老师会讲很多好听的童话故事。小时候,大家听过《半夜鸡叫》,听过《三毛流浪记》,都没有听过童话故事。听沈老师讲故事的夜晚,是那年暑假同学们最大的期待。

三十好几的沈老师,那时单身。她家里有位老母亲,每当有同学去了,她的母亲就早早地回屋里不出来了,把空间留给了她的女儿及其学生。

沈老师有个弟弟叫志刚,估计东门、南门一带的人都认得。这时候也被锁在了里面,不会出来了。志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稀松的头发,1.7米的个子,很清瘦,也很清秀。他每天背个小铁皮桶,从南埝出来,走过南湖路,穿过宣公桥,到迎紫桥边上的东门大街煤球店里去买煤球。

煤球是没有人会卖给他的,倒不是买煤球要凭票,因为沈老师的弟弟是精神疾病患者。从可爱的英俊少年,到流浪在街头的精神病人,必定是遭遇了天大的不幸。大概在沈老师弟弟的记忆中,曾有过买煤球的场景,后来得了病,记忆就定格在往日的买煤球上。

志刚每天要往煤球店跑好几回。冬天里,寒风刺骨,志刚穿得单薄,脚趾也露在外面,他照旧要溜出来买煤球,嘴里哼哼着旁人听不懂的声音。他沿马路的边角,小心翼翼地走路,提防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因为有顽皮的男孩看见他就会追逐他,欺负他,朝他扔石块,甚至往他嘴里塞垃圾。他不吵不闹不惹事,可那帮坏男孩还是不会放过他,常常把他的牙齿打出血来。他没有哭泣,抿着嘴,双手捂着头,边走边躲,跌跌撞撞,血从嘴角渗出。有时,姐姐会赶来领他回去。每当这个时候,沈老师总是涨红了脸,掏出手绢,擦去弟弟嘴角的血迹,拉着弟弟往回走。沈老师并没有朝四周看一下,没有去寻找扔石头的坏孩子。

这或许让躲在一边的坏孩子有些失望,他失去了一次蛮横吵架的机会,失去了一次恶作剧带来的快感。他根本认识不到自己的恶行,也没有哪个人站出来指责他。那是一个崇武的环境,谁都想把自己伪装得彪悍些、不讲道理些、野蛮些,以免被人欺负。

七十年代的小学是五年半制的。临近毕业的前两个月,时值深秋,沈老师借着家访的机会,开口向我母亲借三十元钱。尚未开口,脸已红到脖子。老师顾不得尊严,向学生家长借钱,必是困难到极点了。母亲一时愣住,即刻便面带微笑,取钱交给沈老师。沈老师急切地说道:我一定还,一定还。沈老师前脚跨出门,母亲便跟外婆说,也不好意思拒绝,估计是还不上的,就当送给老师了吧。母亲叮嘱我,不要跟别人讲起老师借钱的事,沈老师肯定是碰到了急事才红着脸来开口的,老师问我们借钱,是信得过我们。

就在我毕业离校的前两天,1971年1月8日,沈老师来还钱了,一口一个谢字,仿佛她拿着这三十元当本钱,去赚了大钱似的。沈老师如释重负地走了。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了。我再次遇到沈老师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她住在建明公寓小区里,花白的头发,原本矮小的身板,略显佝偻。只是声音还是那样,铜铃般叮当响。有听说沈老师结婚了,嫁给一位年长的。她一直没有生育孩子。

时间又一晃,三个十年又过去了。南埝都拆光了,拆得精光,千年的老街,被旧城改造,碾成了一条大马路,通往高铁。南埝这个名字,就此淹没。

“南埝”两个字,如今只在白鸡店的招牌里飘摇,也不知这爿叫“南埝白鸡店”的小店是不是从南埝过来的。在我看来,无论是“阿良”白鸡,还是“小来宝”白鸡,总没有“南埝”白鸡来得亲切。

南埝这条老街,曾经有过很多故事,就像北丽桥的中基路、南门头的水廊下、北京路笃底的太平桥一样。南埝一直往里走,就是沪杭铁路的中转站了。上个世纪中叶,到火车站扒煤车扒树皮的小孩,都在那一带活动,跟管事的铁路工人捉迷藏、打游击。食品公司的生猪也在那里转运,运到广东去,车皮很臭,但跟车押运的工人很吃香。我同学周维的父亲就是押运员,从广州带回来的水果硬糖很好吃,跟上海的大白兔奶糖一样好吃。后来,那里还有过畜产公司的煤气站,这座城市最早的家用煤气罐就从那里开始进入到寻常百姓家的。

而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里曾经有位沈老师。虽过去了很久,却记忆常在。早先,那里的房子都门庭破落,年久失修,可是每一幢破房子里头,其实都是书香门第。只不过那时书香不吃香,就如小辰光每天走过的南门朱生豪故居,也不是现在这样被仰慕的。古街里的人家,从前的日子都不好过,住在那里的土著人,都不凶悍,都胆小怕事,都很吃瘪。那时,“歪把子”的口音最吃香。

少年时的记忆挥之不去。早晨,街头白鸡店门口一张小桌,一小碟白鸡,外加三两五加皮酒,他们都称这里是“南埝白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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