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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寄梦

2022年01月12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文徵明逝世时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生的浓缩象征:嘉靖三十八年(1559)春二月,正是自然界乃至整个明王朝政治气候乍暖还寒的时候。江南苏州,文徵明正襟危坐在书房的小椅上,瞑目逝去,仿佛沉浸在书画构思之中,又仿佛创作之余的小憩。面前是整齐摊开的纸笔,翰墨飘香——他死都死得很儒雅,而且得享九十岁的高龄。后世用“翛然若蜕”“翛然若仙”来表达对一代大师离世之从容和圆满的羡慕。这一天,同他的三位好友、与他并列“吴中四才子”的唐寅、祝允明、徐祯卿的死,已经相隔了数十年。由于他的大名、他的高寿,在时人的眼中,他已是“活神仙”般的一流人物,大批拜读了他的诗文、赏鉴了他书画的门生、文人或者权势贵胄,纷纷慨叹没有和这位“前代大师”生活于同一时代,却不知大师就在他们中间——“海内习文先生名久,几以为异代人”。

文徵明这一安于平淡和归隐的姿态,大约可以贯穿他的一生。这是一个没有传奇与戏剧色彩的人物。他九十年人间畅游的经历,除了刚刚出生时有点儿古怪(史载文徵明连着数年不大会说话和走路)以外,在其余的漫长岁月里,他“相对自由”地读书、赏景、习画、练字、考科举而屡不中、被推荐入朝而迅即逃回,以及最后在艺术和自然世界中轻松弃世而去。说他自由,是因为他既没有官场的羁绊和束缚,也没有“立德立言”的著述精神和不舍追求。他在自己的爱好和趣味中度过一生,这是幸运的——比之于唐寅在悲苦中死去,祝枝山在不认不服中逝世,徐祯卿在艰难跋涉的三十二岁英年之时不舍地离开。

古人每每叹息:“绚烂之极反归于平淡。”我们会觉得,其余诸人一生的紧张和繁华,即使如唐寅那样播传于众口的春花绚烂、才子风流、火树银花、流星绽放,最终都不敌文徵明的平静和淡泊。文徵明的魅力在于,他无论作为自然个体还是艺术家,迷人之处恰好就在于这份从容不迫。他的画作,正是带着这份精纯的艺术气韵,在中国画史上,同沈周、唐寅、仇英一起,共创了吴门画派,被后人合称为“明四家”。故而文徵明的一生,既是暗藏着政治之梦的隐士的一生,更是不折不扣恬淡艺术家的一生。相比之下,“吴中四子”其他人就未必有这份艺术的纯粹。所以,文徵明在诗歌、散文、书法、绘画之间游刃有余,并在数个领域都创造了时代的奇迹,奠定了自己的艺术史地位。这一点,同沈周、唐寅、祝允明、徐祯卿等,只在某个或某几个艺术领域中达到精纯和大师地位是不同的,这倒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兼通多种艺术派别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巨人颇为相似。

文徵明本名壁,字徵明,后以字行,于是改字为徵仲,改名为徵明。由于文家先祖曾在衡山县居住良久,所以以“衡山居士”为号。他思想宽容、敏锐,性情却沉稳执着,有时甚至近于固执。他不喜欢修整容貌仪表,不喜欢接近女伎,而“重容仪,喜女伎”则是当时社会的标志性风气,从达官贵人到市井小民,莫不如此。他力摒流俗,甚至有“平生不二色”的名头,在以温柔佳丽地著称的江南,且置身一群放纵礼法的年轻才子中,这是一件难得和不可想象之事。“小事不小”,从他的诗文、思想与“色之一字”的矛盾上,可以看出他大致所趋同的人生态度和性格。而同样“不好色”的礼法之士、卫道之夫,同文徵明这样“外忠厚、内自由”的时代人物,还是不一样的。他生性豁达,但朋友间如有小过错,却又断然不放过,经常不留情面地指出来;朋友间谁有一技之长,他也从不吝赞美之词。所以,文徵明始终不失赤子之心,是真性情之人。

但是,后世史论家都执着地认为,文徵明的忠厚性格以及由这种性格所决定的平静生活的抉择,并不能掩盖他对个性和自由的向往。文徵明固然少年老成,始终将儒者的风范乃至老来长者的儒雅展露给乡人,甚至被尊为地方道德标准的“楷模”。由于人生道路的蹭蹬不平,也由于思想、性格的与世不合,文徵明和他周围的一大批人常常与周围环境发生冲突。但是,他的个性不改,他的朋友,祝、唐、徐三人,均是狂傲不羁之人,他们以强烈的个性精神与社会势力对抗,追求自由生活,蔑视社会规范,因此用常人眼光来看,不免有些畸形和变态。三人的作品多次表达了这种安于癫狂和尖锐的姿态。祝允明有《祝子罪知录》,唐寅有“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之宣言,文徵明虽然表现得温和与内敛得多,但他日日与此等人为伍,一同高谈阔论、抵掌叹息,大家相近的新思想和新见解可想而知。只是文徵明没有更多地表现在行动和外表之上,而是表现在艺术创作之中罢了。

所以,文徵明虽然没有唐寅的诗酒风流、大喜大悲,没有祝允明的张扬尖锐、愤世嫉俗,没有徐祯卿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而且除了九次科举考试、一次短暂出仕之外,终其一生几乎没有走出过苏州方圆,但他也深藏年轻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也时露中年后日趋强烈的家国之忧。他的壮年时期,恰逢明代弘治、正德、嘉靖年间,宦官专政,奸臣当道,国家外表强大,而内实处风雨飘摇之中。尤其在思想领域,新旧之争,仿佛老树对抗新枝,仿佛方生方死之间的明暗交替和誓不两立,其惊心动魄,非笔墨所能尽述。

然而,文徵明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在艺术世界平静栖居。没有从政,也没有启蒙之志。老实说,以今天的眼光看来,如果文徵明出仕,也未必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许多比他更具政治天赋的人,如父执辈的庄昶、吴宽、杨一清、王鏊,以及其父文林、叔父文森等,都选择了隐居、辞官等诸般挂冠而去的无奈举动。文徵明外平淡而内自由的性情和艺术天赋,实在最适合艺术创作。

他的一生,虽然几乎都是在山水优游、诗酒酬唱、书画鉴赏中度过,但平淡之中有自然的精彩,有艺术上艰难的突破,有作为儒者对理想和道德的坚守,有作为个体对生命的苦痛感受,也有在出入之间迷惘的徘徊。我们看他一生的点滴痕迹,看他的诗文甚至词的创作,看他洋溢着山林野趣的画作,也许能对画家的痛苦与最终转向艺术有更深体会。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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