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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人的又一面

2022年01月10日 10阅读 来源:嘉兴日报

周维强

土生土长的嘉兴人朱樵20年前在《人民日报》华东版上写过一篇随笔《嘉兴》,文章对嘉兴人、嘉兴文化有左右逢源、古今通变的说道。其中有云:嘉兴人“像和平鸽一样,温和中带一点贵族气”。又说:“嘉兴这地方美丽富饶,人也温和大方。”还以嘉兴特产南湖菱打比方,说嘉兴人像南湖菱“没有棱(菱)角”。朱樵的文章写得饶有趣味。

我也是嘉兴人,看了朱樵兄这篇文章满心欢喜。不过我转而又想到,嘉兴人也有和朱樵说的不太一样的另一面。朱樵说的是嘉兴人的一般的情况,可也有嘉兴人比较骄傲、有棱有角、不那么温和的。刘波撰著的《赵万里先生年谱长编》,里面有太多的材料可以表明嘉兴人、版本目录学家赵万里先生的骄傲和有棱有角——当然,万里有真学问,他有骄傲的资本,他的棱角里有他的率真,也是他的真性情的流露。曾执教北师大、北大的伦明教授写《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有句咏万里,并注:“海宁赵斐云万里亲炙静安久,凡静安手校本多迻录存副,屡次南下为图书馆访书,又得造天一阁观其所藏,宜目无余子矣。”这差不多就是为万里的“骄傲”张目了。且说说万里先生年轻时代——或者套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青椒”时代——几件故事。胡适是万里的老师辈的先生,当时已成大名。胡适旧藏《大般涅槃经》,书上有胡适1931年1月31日写的话,大意是说这部书的分卷编号有一处“殊不可解”。万里1933年初夏借得胡适先生这部书回来阅读,在胡适这段话的后面写跋文,引经据典,手起刀落给老师辈的胡适切除疑问。万里借了胡适先生藏本归读,也不征得胡适先生同意就在书上写了这篇给老师辈的胡适先生解疑释惑的跋文。可见得“青椒”万里的心高气傲无所顾忌。幸好胡适先生此时已享高名,脾气好,有雅量,没气恼。1930年夏天,26岁的万里受北平图书馆委派南下沪杭访书收书。到上海欲访嘉业堂主人刘承幹先生并商借刘承幹藏书《宋会要》,但刘承幹先生此时已到杭州,万里就很生气,痛诋刘承幹“摆牌子”,即耍大牌。刘承幹年长万里二十多岁,且没在上海,未能接待,于情于理都可谅解,可万里不依不饶。这件事也可见“青椒”万里那时是如何的自视甚高了。万里那时还在北大兼职讲师,课堂上也是“口无遮拦”,说:王国维以前的学者,知道七八分说十分十二分,王国维先生知道十分十二分说七八分,现今学者知一分两分说十分二十分。听万里讲课的学生也因此不免担心,“其痛骂当今的学者可谓不留余地,不知当今的学者有何反感否?”学生担心的有道理,有的人就很不高兴了。朱自清1933年6月12日的日记里就有过万里在北大史学系兼课,颇不受北大当局待见的话,“江公意斐云太骄,受受挫折于彼甚有益。”斐云,万里的字。江公,即浦江清,松江人,是万里东南大学的同学,也是万里的老友。浦江请说万里太骄傲,受点儿挫折有好处。骄傲的人也必然连带着会有棱角,这棱角太厉害,就会让有的人受不了。这也可见万里的骄傲和棱角在朋友间也是有了名气的。万里先生是海宁盐官人,其始祖为北宋南渡之赵氏宗裔。海宁,入民国后直属浙江省,1949年5月后归嘉兴辖治。

无独有偶,晚生赵万里先生10年的蒋礼鸿,也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也有不太一般的傲气,棱角分明,说话不留情面,自然也就不好说“温和”了。蒋礼鸿先生治古汉语和敦煌学。据说季羡林先生有一次来杭州看蒋礼鸿,蒋说自己写得太少,季先生说:司马迁也就一部《史记》。这个掌故可以说明蒋先生的学问。古文献学者雪克近著《湖山感旧录》,里面记录了蒋礼鸿先生的故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编《汉语大词典》,蒋礼鸿先生和杭大中文系教师也参与其事。一次杭大编写组开会向省编写组汇报工作,当杭大组组长说到任务重、人手少时,蒋礼鸿先生突然发话,当着杭大组全体成员和省组领导的面,说:“不对。杭大组已有七八个人,不少了。盛静霞(云从夫人)只能教教诗词,让她写词条,有什么用!某某人(大学毕业不久),也弄来编词典,笑话!”云从,蒋先生的字。雪克说被点被批的人都在座,“谁能下得了台?”这何止下不了台,要是碰上个心眼儿细的,还不得被噎个半死?还有一次开全系教师大会,胡士莹、蒋礼鸿二位先生分坐雪克左右,胡先生治古代小说戏曲,耳背,有个“友”字没听清,低声问雪克,雪克脱口而出“‘侯谁在矣,张仲孝友’之友”。蒋先生拽了雪克一把,也是脱口而出:“我想他听不懂!”雪克接着写道:“蒋公之傲往往类此。”雪克又说:“蒋公之傲,人所共知。”这个嘉兴人蒋礼鸿真会令人下不来台,哪有什么“像和平鸽一样”。不过蒋先生的傲也和赵万里先生一样,还是有他的真学问做硬后台。没有真学问做硬后台的“傲”也就了无趣味,近乎“无知之妄”了。

赵万里虽然心高气傲,虽然说话常常无所顾忌,可遇到真有学问的,也是降心以从,放得下架子。万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常在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写书评,对赵景深、陈延杰、陶鸿庆、沈乾一、周庆云等等的涉及古代文学史、古代文论校注、先秦典籍研究、目录学、古器物拓本等等领域的著述,毫不客气地痛加批评,但读到顾随1928年出的排印本《味辛词》二卷,衷心喜悦,在《大公报》上以“镜”署名撰文说顾随的词直追宋大词人辛稼轩,“不同凡响”。万里和顾随不相识,顾随后来得知“镜”即北平北海图书馆赵万里,又送了万里一部《无病词》。蒋礼鸿也是这样,虽然傲,但碰到真有学问的,他倒又很客气了。雪克有一回在读清人黄以周《礼书通故》,被蒋礼鸿先生知道了,蒋先生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这种书有什么学头,劝你不看也罢。”雪克心中不服,向任铭善先生诉说,“任公听罢勃然而起,连呼‘岂有此理’而径去。”几天后雪克又遇到蒋先生,蒋先生急忙向雪克致歉,“一再说自己未读礼书,孤陋寡闻,已蒙心叔指责,不胜感激……”任铭善,字心叔,通文字音韵之学和经学,素为蒋礼鸿所钦服。被任心叔“指责”,蒋先生也没二话。心高气傲不给人留面子,另一面又服气有真学问的,这倒和嘉兴无关,而是有学问有性情人的通例。大名鼎鼎的傅大炮傅斯年,中研院史语所创始人,也是眼界高,不大看得起人,就算高官孔祥熙、宋子文也受到过傅斯年的公开的严厉批评,但傅斯年自己史语所里培养出来的研究生王叔岷,做出来了一部好论文,傅斯年三番五次说要给写序言以褒奖,王叔岷三番五次没同意,傅斯年也不气恼,还给推荐到商务印书馆出版。傅斯年是山东聊城人。可见天南海北无论哪里的人,真有学问真有性情的都会有这样的放得下自己身段的谦虚的一面。

赵万里中学肄业于嘉兴一中(当时叫省立二中),蒋礼鸿则就读于秀州中学。前者系公立学校,后者为教会所办,是当时嘉兴两所最好的中学。朱樵说嘉兴人如何如何,这在一般情况下都没错。但朱樵说的是嘉兴这个地方的人的大面上的情况。可人真是千差万别,在“大面”之外的其他面,也不是没有存在的可能。故专门写写赵万里、蒋礼鸿这两个嘉兴人,以稍稍表明嘉兴人可能还有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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