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田
每当我拎着垃圾袋下楼去“生活垃圾分类投放站”扔垃圾的时候,经常会想起40年多前去杭州“捉垃圾”的往事。所谓“垃圾”,就是生活中产生的废弃物,杭州人叫“邋絮”,桐乡人叫“粒虱”。“捉垃圾”,又称“捉邋絮”“捉粒虱”。此处“捉”字非“捉拿、缉拿”,而是“寻找、收集”之意,类似于管“割草”“割稻”叫作“捉草”“捉稻”。
1973年7月,我从桐乡县石门五七学校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河山公社(今桐乡市河山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的农村缺少化肥,农民利用“双抢”(抢收抢种)前的空隙去杭州“捉垃圾”来做肥料。素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饱受苏东坡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诱惑,我对美丽的杭州向往已久。原以为去杭州“捉垃圾”是一件既挣钱又好玩的美差,但去过以后方知是一件十足的苦差。
第一是摇船累。午后从我老家河山镇洗马庄前的庵东桥港开船,往东经肖庄漾右转向南再往西,穿过张褚大桥、虞家桥等桥洞,驶过孟溪塘桥(今五龙桥)南面的师姑子漾后就进入了京杭大运河江南运河段(即苏—杭班轮船港)。途经新市、塘栖、拱宸桥、卖鱼桥,转古新河和西溪,过下宁桥、上宁桥,次日凌晨到达松木场垃圾埠头(原杭州大学今浙江大学西溪校区东门口),共摇船15到16小时。虽然去杭州时是空船,但从河山往杭州的水路是逆水行舟。我在晚饭后从塘栖广济桥换班执橹摇船,直至次日拂晓到达目的地,摇得双臂疼痛、两腿麻木。船过武林头后左转西南,河面宽广,碧波荡漾,微风拂面。我全神贯注地奋力摇橹,催使船儿快些向前。只听见橹帮吊钩转动的“咕嘟”声、橹尾划水和船体摩擦水面的“哗哗”声、同伴在船舱熟睡的“呼噜”声汇合成一种别样的交响乐。仰望天空,依稀看见几颗星星眨着眼睛似乎在问:“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半夜里摇一叶孤舟干什么?”我心里回答:“我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回乡磨炼意志,洗涤灵魂!”摇空船累,回程摇满船就更费劲了。虽然,摇满船回家是顺流而下,但满船重、吃水深、阻力大。船在河中行,船帮露出水面不多。与轮船交会时,大浪头扑过来,很容易导致沉船事故。如遇上狂风暴雨,河面上波涛汹涌,垃圾船风雨飘摇,令人胆颤心惊;若遇高温天气,脚踏水泥板,头顶烈日晒,叫人汗如雨淋。
第二是“捉邋絮”难。那时的杭州城,“邋絮”成了“香饽饽”。我们肩挑箩筐,手持畚箕、扫帚,穿弄堂、钻角落,瞪大眼睛找邋絮,根本无暇顾及保俶塔、西子湖。偶尔找到一垛煤球灰或菜叶子便喜出望外。当听到有人喊“喂,邋絮,葛里有邋絮”时就喜笑颜开,哪怕是爬几层楼梯只获得少许豆壳也满心欢喜。看看那些垃圾池(窖),十有八九是空的。前一个人刚光顾,后一个人又探望,恨不得挖出些垃圾来。如此挑着箩筐东寻西找、七转八钻,赶几十公里路才装满两筐,急匆匆地挑回船。从松木场垃圾埠头,西至浙大求是村,东至武林门,南到少年宫,北到文一路,偌大的范围都是我们河山公社“捉垃圾”的地盘。夜幕降临时,杭州人在家门口马路边摆上躺椅、竹榻乘凉了,我们还挑着垃圾担东张西望地穿梭于小弄陋巷。有一次,我将箩筐从僻静处扔进、人从小门混进杭州大学“捉垃圾”。当我捉满一担垃圾喜滋滋地从东门挑出来时,被传达室的门卫当作“偷邋絮的贼”抓住。不但没收了垃圾,还责令我写检讨书和保证书。另有一次,我与同伴阿三放在路边的垃圾担被一辆路过的卡车撞翻压破。阿三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跃上卡车索赔。不料车上的两个人蛮不讲理,揪住阿三扔到马路上。只听见“嘭”的一声,阿三的两个膝盖磕在水泥路上,顿时鲜血直流。回头看那卡车早已逃之夭夭。我只好强忍愤怒将哇哇叫痛的阿三急送附近的卫生所包扎止血。
第三是生活苦。体现在哪儿呢?一是伙食差。船上仅有一只缸笃灶,由一边开口的小缸、铁锅、镬盖构成。每天烧一大锅饭,挑垃圾下船肚子饿了就挖一块饭吃,用咸菜汤、什锦菜或霉腐乳过饭。有一次,我在龙翔桥菜场找到一些烂芹菜,挑回来选出一些尚未烂透的,切断后放锅里加盐和水煮熟,吃得津津有味。二是喝水难。在停有几十条垃圾船、数百米长的垃圾滩,找不到一个自来水龙头。我们只好用河里的臭水洗脸、擦身、煮饭、解渴。有时跑到一公里多远的篱笆院里买自来水,常看到一群蓬头垢面、衣衫破旧、手拿各种容器的同道中人排成“长龙”。三是睡觉少。初夏季节,垃圾埠头到处是堆积的垃圾。经日晒雨淋,其中的有机物发酵、腐烂,臭气熏天。试想,在这种恶臭弥漫、蚊蝇肆虐的场所,既无床铺又无蚊帐的“捉垃圾”人何以安睡?挑着垃圾担起早摸黑跑了一天的我,浑身疲惫不堪,晚上坐在垃圾船上发呆。看到大学生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地散步时,我好羡慕啊!心中暗暗发誓:“此生若能上大学必进杭大!”
在第三天黄昏头垃圾船装满后,我们就开船离杭州,半夜里到塘栖把船停靠在丁山河口,上岸把草席铺在街路边睡一觉。运河南岸的塘栖镇沿河街面搭有檐廊能遮风挡雨。正如我外公的舅舅丰子恺先生在《塘栖》一文中所描述的“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浑身疲劳的我和衣躺在街旁石板上浮想联翩。想想自己一介书生,摇着垃圾船路过塘栖、露宿街头的窘相。对照丰子恺先生雇一只客船从石门湾赴杭州经过塘栖时在临河的酒店“吃酒”、靠在船窗口“吃枇杷”的“快适”。同是读书之人,境况天壤之别!睡梦中,我感觉到陆续有上街的农夫从身旁走过,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和木板拖鞋敲击石板的“踢踏”声,回荡在空旷、幽长的走廊……
次日蒙蒙亮,我们在睡眼惺忪中摇船回家。下午把垃圾挑到地里,以便明朝别的社员再去杭州。每当垃圾船靠岸时,总有人奔走相告:“杭州粒虱船来了,快去寻好东西呀。”引来许多小孩子“淘宝”。一担担垃圾挑上岸倒在地里时,孩子们不顾脏和臭,用长生果钉爪翻,用镢子(镰刀)拨,用双手挖,偶尔找到纽扣、小刀、钥匙圈,螺帽、拉链、铅角子,如获至宝。当时农村的贫穷落后,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我上大学的美梦成真。我从一个“捉邋絮”的农民一跃成为杭州大学的学生。从此,我的生活和身份几经变化,从桐乡乡下到杭州读书又到湖州教书,从农民变成大学生又当大学教师。无论怎样变迁,杭州“捉垃圾”的往事终生难忘。在杭大读书的那几年中,我总是抽空跑去东门口的垃圾埠头看望老乡,尽我所能提供一些生活上的便利。我每天早上送开水下船,晚上带领乡亲进杭大洗澡、喝茶、看电影,或者到宿舍小睡,让劳累的朋友获得少些放松。
赴杭州“捉垃圾”之情景,可拈一首顺口溜来概括:“午后开船赴杭州,次日凌晨到埠头。肩挑箩筐手持帚,蓬头破衣浑身臭。穿弄钻巷放眼搜,千家万户邋絮求。半筐一担积满舟,连夜揺船浪里游。”
想想过去农民进城“捉邋絮”之苦,不堪回首;看看现在农民居住新农村之甜,眉开眼笑。农村实现了“电气化、机械化、水利化、化学肥料化”,到处是锦绣河山,美丽乡村;城市实施了“垃圾分类,回收利用”,到处是现代都市,宜居花园。我国城乡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令我情不自禁地赞叹:“生活在新时代的人们真幸福!”
(作者系湖州师范学院化学教授)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