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杭城的人说,西湖与湘湖是钱塘江的两只眼睛。湘湖的鹭鸟不紧不慢,啊啊两声,说:“不,不,我不在谁的眼里,我只在自己的湖山。”
烟柳如烟,波静云浮。四月,鹭鸟越过跨湖桥的波光,归于一片清澈的湖山。
青山如黛,白鹭轻缓如风。渔舟拨乱水的裙衣,哗,哗,水清无底,萧然净心。晨风透过云天,递来橘色的曙光,散入这水做的长颈葫芦。
有男人从杨堤晨跑而来,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羡慕湖鸟轻盈的翅膀,他渴望从山林汲取生命的力量,但臃肿的身体拖了后腿,杂沓的步伐暴露了沉沉的心机。越风楼,古纤道,西施唤月,临水祖道,湘浦观鱼,十里湘湖图画开,一镜容天春自来。心为天镜,心里藏着什么,眼前就照见什么。城里人总爱说加油,加油,似乎不把脚底的油门踩得呜呜冒烟,熏黑几个同道的小伙伴,就不能证明自己奔跑的人生姿态。
越城晚钟。溪山峰涧。名泉古井。祠祀牌坊。炉火窑烟。云雾清茶。湘湖容得下清风朗月于此隐逸,也留得住远道而来的你我在此修身。
慢点,把一个亮盈盈的早晨献给湘湖,于你于我,都是件善良的事。
打开湘湖的正确方式不是奔跑,是悠悠地行船。8000年前,跨湖桥的先民摇起独木舟,哗,哗,波影闪亮,珠玉迸溅,湘湖从此翻开山水诗文的序章。1000年前,杨时负“道”南行,开新湖,塑盛景,湖光潋滟,山色葱茏,一船星辉照耀,湘湖自此不再孤寂。相较喧闹的西湖,湘湖是安静的处子,遗世独立的隐士。恰如那108座桥,渡你去往一片云影徘徊的江湖,或是俯身探水,拥抱倒映而来的青山。萧然自适,这是萧山最佳的存在状态。
水墨湘湖。如果湖山是她的构图,那鹭鸟就是她的审美。
丹青高手惜墨如金,但不忘在水的一方渲染几笔,点缀些许绿宝石一样的洲渚,作为礼物献给鹭鸟。白鹭栖枝,像是落了一场雪,梨花一样的雪。灰鹭斜飞,像是泼洒的墨,青云一样的墨。它们比邻而居,谈情说爱,生儿育女。湖是它们温软的婚房,山是它们筑爱的保障。
一只白鹭遥遥而来,滑下越王城山。一群白鹭缓缓而去,贴着湘湖明亮的肌肤。这些栖息在湘湖的鸟,以它们优雅的弧线重新定义着自然的美。湖山温软,融化了生的冷峻。城市坚硬,硬碰硬的结局只能是支离破碎。“你改变不了一座山的轮廓,改变不了一只鸟的飞翔轨迹,改变不了河水流淌的速度,所以只是观察它,发现它的美就够了。”慈悲的克里希那穆提如此开悟我们,但我们依然唯我独尊式地征服与占有。
既然对抗不了,那就安心于此。
过湘堤的引鹭桥,会遇见一树久违的刺槐。刺槐是乡村的小女人,素朴,雅淡,既招引蜂蝶,也召唤远走他乡的男人。刺槐花乳白嫩绿,娇羞不语,待太阳领着杭城的众生春游至此,将芳香铺洒一路,赞美诗一样博取万千怜爱。
古纤道边,野鸭妈妈领着五只毛茸茸的小精灵踏春野游。湖莼田田,鱼藻轻摇,正是湘湖莼鲈鲜美时。只哗地一声,油滑的小家伙们潜入清凌凌的水底。碧水下,湖莼柔滑如丝。砂石间,土步鱼肥硕可爱。桃花春水涨,听唤卖鱼声。只惜鸭们一家无福享用这人间鲜美至极的“春笋土步鱼”“雪菜豆瓣汤”。
鲦鱼蹿出水面,看见了鸭子一家,也看见今天明艳的好天气。鲢鱼露着白花花的肚皮,想做个漂亮的鲤鱼打挺,但咚的一声,把光滑的水面砸出一个幽深的无底洞。它在刻苦练习,提升自己的生命高度,好去人的世界看看何谓沧海桑田。
斑鸠与白头翁两位拍曲老友,约在城山船埠头,咕——咕——,唧啾——唧啾。那么远,这么近,把湖光拉扯得前程远大。黄莺与乌鸫这对异姓兄弟,守着一棵弯曲的朴树,唱民歌小调,哟哟,亮亮。圆润,清亮,春水一样活泼欢悦。细细地听,细细地拉,像那宫廷流入民间的楼塔细十番。天地正寂静,人世好萧然。
鹭鸟今晨无心习舞,它们要为幼鸟捕更多的鱼。湘湖的虾、鳗、白鲦、黄尾巴、老斑鲫鱼,一天一个价。虽然不用怀疑湖鲜与自己的友善关系,但沉沉的渔舟,哗啦哗啦的桨声,莫名激荡着它们生存的焦虑。城里人又发明了个新名词,内卷。内卷是什么,不外乎花卷、春卷、卷心菜一类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玩意。鹭鸟不想知道,它也不想让刚出生的孩子们知道。城里人热衷于搞发明,像极了湖边鱼市水淋淋的鲜货交易。
白鲦,鲫鱼,鳊鱼,甲鱼,虾,土步,白鲢。今早的鱼市依旧诱人。我试图用钱把湘湖的鲜美包裹回家,但终究拿起又放下。时鲜带不走,它是老天滋养这片湖山的真味。
白鹭的天空时有隆隆作响的飞机横空而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它云朵一样洁白的心。
飞机要去萧山的空港停泊。飞鸟依旧在湘湖滑翔。飞机不吃鱼,它们只吃黑亮亮的油。
鸟落湖山,人归土。莫问跨湖桥人后来去往哪里,侧耳倾听,那远古跫音正隐隐从道南桥头击水而来。莫怕越王城的利剑寒气逼人,临水祖道,军陈固陵,而后,一切如风隐于江湖,如云淡出天际。
人卜居水浒,鸟结庐山林。我当如鸟归于湖山,静享一份上天恩赐的泉林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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