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人语
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日推出了王安忆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小说先期在《收获》杂志发表,一举荣登《收获》年度榜长篇小说榜首。
书名中的“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菜刀,“千个字”则取自袁枚的“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主角陈诚的故事便是从扬州乡厨的启蒙开始。陈诚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
这是一部遮住作者名字,依然能让人辨别出来的“王安忆小说”:决绝凌厉的叙事,带着人物与故事一马平川,同时大量的细节铺开,机锋暗藏,一个个角色的内心山河被一笔一笔勾勒,直至小说最后带来况味深长的历史漩涡。
在当下中国作家中,王安忆的作品产出一直很稳定,而且一贯维持高品质。“城市”,是王安忆文学世界的现实基底。如何将小人物的命运与大时代、大历史有机融合,一直是王安忆写作的兴奋点。小说中,饭菜的背后,是无限细腻的“生计”和有情的“结识”。
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说,如果我们只是把《一把刀,千个字》看成王安忆得心应手、技艺纯熟的又一部力作,就有可能忽视这部长篇所要挑战的巨大困难:它是小说叙述的困难,也是今天这个时代言说和表达的困难。
有评论说,读王安忆总是吃重的。那一个个长长的自然段,能吓退很多人。很多作家为了吸引读者,已经向这种文风做出妥协。王安忆不,还在坚守着,等待着那些知难而上的读者。
纽约法拉盛,有许多旧时代的人,历史书上的名字,都是交游。胡宗南,阎锡山,盛世才,黄维,李宗仁,甚至周恩来和毛泽东。每个人有一段故事,大多发生于上世纪中叶,鼎革之际。听起来,那时节的吾土吾国,就像炸锅似的。车站码头,壅塞得水泄不通,包裹箱笼在人头间移动,腿缝里挤着小孩子,哭不出声。街市上,大小车辆,没头苍蝇般东奔西突,轮子里夹了人力车夫的赤足,拼命地跑。也不清楚要去哪里,只是急着离开。黄浦江的轮渡,四面扒着人,稍一松手,便落下水。火车的门窗也扒着人,关也关不上。飞机呢,一票难求,停机坪变成停车场,到底上等人,求体面,不会扒飞机。交通枢纽的景象是这样,内省和边地呢?骡马大阵,络络绎绎,翻山越岭。气象是荒凉的,同时,又是广大的,四顾茫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福临门酒家的单间里,支一面圆台桌,围八九个人,老板娘的熟客,所以才能占住这唯一的包房——走廊尽头横隔出来,没有窗,靠排气扇通风,说话间就充斥了叶片颤动的嗡嗡声。夜里十一二点钟,厨工和跑堂都走了,老板娘锁上银箱也要走,交代给做东的先生:临走锁上门,钥匙带走,明天中午去他店里取。店就在街对面,文玩的买卖。老板娘走出店,穿过夹道,带上门,留下这一桌人,接着吃喝。酒菜凉了,末座的那一个,即起身端到后厨加热,添些搭配,换上新盘,再端上来。这晚的主宾是国内来客,官至厅局,如今退位二线,主持文化计划,来美国考察同业,寻找合作项目,携随员一名,为末座之二。
这下首的两个,年纪差不多,少一辈,又身份低,就都多听少言,斟酒倒茶手碰到一处,抬头相视而笑,渐渐就有话语往来,题目不外乎桌上的菜肴。这一餐的重点在于“苏眉”,主人自带,专请名厨烹制,就是末座上的人。名厨告诉随员,“苏眉”名声响亮,好吃不过平常鱼类;那一个就问美国哪一种鱼类上乘。这一个想了想:要吃还就是深海的鳕鱼,内湖里的都差不多。随员“哦”一声,不解道:这么广袤的土地,物产不应当丰盛富饶?名厨笑了:你以为物产从哪里来?答说:天地间生养!桌面一击:错,是人!师傅指的是人工?年轻人问。另一个年轻人就要解释,上首的贵客早已经受吸引,停下自己的说话,问两个孩子争些什么。这时候,做东的先生作了介绍,那一位陪客是今日的主厨,姓陈,名诚。听起来好像蒋介石嫡系的台湾小委员长,其实无一点渊源。以出身论,倒不是无来历,他师从鼎鼎有名的莫有财,为淮扬菜系正宗传人,也是大将军。这一番话说的,座上纷纷举杯敬酒。“大将军”自斟一个满杯,双手擎住:各位前辈随意。仰头干了,轻轻放下:淮扬菜正统应是胡松源大师傅,莫家老太爷才得真传,底下三兄弟则为隔代,硬挤进去,只算得隔代的隔代,灰孙子辈的。众人都笑起来,诧异这厨子的见识和风趣。笑过后,那主宾正色道:请教小师傅,湘、皖、粤、鲁、川、扬、苏锡常,等等,哪一系为上?小师傅笑答:请教不敢当,斗胆说句大话,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听者一错愕,然后四下叫起好来,不知真赞成假赞成,真懂假懂。贵客说:小师傅一定都尝过最好的了!小师傅笑着摇头。上边客紧着追问:修行人得不到真经,谁还有这缘分!喝了急酒,又赶到话头,小师傅脸上泛起红光,兴奋得很:这里却有个故事!人们都鼓掌,让他快说。
也是听我师傅说的——莫有财吗?有人发出声来。小师傅不回答,径直往下说:上世纪开初,沪上五湖四海,达官贵人,相交汇集,诸位前辈比我知道;茶楼饭肆,灯红酒绿,一轮方罢,下一轮又开头,俗话叫“翻台子”;饕餮大餐,剩的比吃的多,如何处理?打包!但不像今天,各自带回家去。那时的人好面子,觉得寒酸相,所以是打给包饭作,挣些余钱;包饭作的主顾又是谁?摆香烟摊的小贩、老虎灶送水工、码头上的苦力、黄包车夫——外地的暴发户到上海,搭一部黄包车,问哪里的菜式好,打得下保票,不会错!众人听得入神,说话人转过身,专对了末座的同辈青年:好东西是吃出来的!先前的讨论此时有了结果。座上客却还迷糊着,渐渐醒过来:小师傅的意思,今天人的品味抵不过昔日一介车夫?小师傅拱起手:得罪,得罪!贵宾嗖地起身:谁说又不是呢?古人道,礼失求诸野,如今,连“野”都沦落了。喝净残杯,散了。国内来的有自备车,企业或者政界都有办事处,专事送往迎来。其余的或开车或乘七号线,最后的人锁门,过去对面的店铺宿夜,只淮扬师傅一人,沿缅街步行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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