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喜

我读高中时，到同学家去玩，看到他的小房间有个竹制的书架，上面放有不多的几本书和《人民文学》《萌芽》这类文学杂志，还有乒乓板、象棋等乱七八糟的杂物，这个小书架并不起眼，却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在当时足以令我眼红。我很想有个属于我的书架，放上属于自己喜欢的书。

我插队下乡时带了一套《毛泽东选集》四卷，是父亲单位送给每位下乡知青的。知青小屋里倒有一张写字台，但不是读书写字用的，因为既没有书可读，也没有字可写，这是吃饭用的。抽屉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外，还有一本鲁迅的《彷徨》，一本头尾不齐、用繁体字竖着编印的《红楼梦》。那时就这几本书，翻来覆去看。

回城读书期间，“文革”中的有些“禁书”开始解禁，陆续摆上了新华书店的货架，但一个月十来块钱的助学金只够自己的日常开销，看到新版的中外名著，也就站在柜台前翻翻，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铜钿银子来买。一次偶然路过勤俭路上的家具店，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有刚到的竹制书架，一排排很是整齐、漂亮地立在那里，于是走进店堂精挑细选买了个三层小号的，似乎寻到了宝贝，极兴奋地扛回了自己独住的居室。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架，那只喷过淡淡花纹、上过清漆的书架。我把藏在阁楼上的旧书放到了心爱的书架上。

我的小房间只有十来个平方，和乡下的知青小屋差不了多少，除了睡觉的竹榻、床头柜，还有一张写字台，这些都是乡下搬上来的，后来添了一张小方桌和两只竹篾的藤椅，但这个书架让我大长颜面，仿佛就是读书人的标志，就是才高八斗的文豪。

我的书架上书虽然不多，但这些书大都来之不易。有些书则是远房表哥送的，他拉废品时从废旧仓库的图书堆里搜寻出来的，纸也翻得黄兮兮的，边角都翘起卷在一起，有几本连装订线都脱落了。几本崭新的世界名著则是有个学弟参军后兼管图书，乘便给我寄来的。这些书成了我的宝贝，书架则是我的骄傲。

我在制药厂做工时，厂里也有不少年轻人。有的年轻人喜欢用电木梳把头发烫一下，烫成微卷的样子，再用金刚钻发腊一抹，油光发亮。有胡子的，还要花一番工夫刮胡子。穿上汽车路笔直的裤子，擦得锃亮的皮鞋，骑着凤凰牌脚踏车，风刮似的飞了出去。干吗？有女朋友的到女朋友那里去；没有对象的，往女同学那里跑，往心仪的姑娘家里钻。他们似乎对书不感兴趣，或是不太情愿去读这些枯燥无味的书。我们老家一带，好像只有我对书情有独钟，空闲时就去少年路的老图书馆看书做笔记，一坐就是老半天，或晚上看到熄灯回家。难得在家休息时，坐在藤椅上很静心地去看新出的书，读《中国史纲要》《文学概论》《古文观止》《古今小说》，还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小仲马的《茶花女》。当时，我还没找到女朋友，书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除了去图书馆看书，在厂里图书室借书，难得也会买书。当年，对于从农村回城不久的知青来说，一个月35块的工资，是不大舍得到新华书店买书的，除非必备的工具书之类，比如《唐诗鉴赏辞典》《宋诗鉴赏辞典》《元曲鉴赏辞典》，这是毫不心疼的。很有意思的是，厂里图书室每年都会处理一批被翻得有些破旧的文学类书籍。吴老师见我爱书喜欢看书，总会让我先挑，于是我花不多的几个小钱，挑一些比较整洁、没有破损的中外名著去充实我的书架。其实，这些书我都看过，但我仍然很高兴这些书能够归我所有，什么时候想看了，随时就可以翻翻。

黄梅天过后，我会很神气地把书架上的书搬到太阳底下晒霉。我住的小屋是“满屁股”，两边没有窗户，门又朝北。梅雨季节，屋内地皮总是湿漉漉的，书架上的书似乎掉得下水珠。邻居们梅雨天一过就晒霉，晒领子袖口有些霉花的中山装、毛线衣和厚厚的棉袄棉裤。我是晒书，把书架上的书统统搬到太阳底下，细细掸去灰尘，擦去霉斑，除去异味。好像老家一带就我有这么多书，没看见哪个同龄人有自己的书架，也未见过哪个人安静地看书。只要晒书，我的脸上总是充满了自豪，仿佛自己真的是个文化人。

那个年代，书架虽是竹制的，但是很珍贵。我有个高中同学叫喜才，在铁路劳动服务公司当领导。我们高中班主任郑美英老师的大女儿在北京工作，郑老师要喜才帮她托运一个竹书架给大女儿。但铁路部门不让托，说是书架体积太大，又不易包扎，弄坏了怎么赔？喜才花了好些周折，才帮助郑老师托运了过去。这个三层的竹制书架也的确难托运，易损坏，但许多人喜欢，写字台边上放上一个，很有文艺青年的“范”，显得自己很有学问。

我到机关工作后，领导出于对大龄青年的关心，分给我一套不到30平方的新房。我结婚后，把两只竹制书架也搬了过来，还有书架上的这些书，全被我放到了朝北的小房间，这个不到5平方的小房间成了我独有的书房，空闲时候可以静心地看上半天书。搬到现在住的小区后，房子面积大了不少，我专门用一间朝南的房间做了书房，并做了两个实木的书柜。后来陆续增添了许多新书，主要有包装精良的世界名著和一些国内名家的作品。后来书买得多了，干脆又增添两个实木的书架，书房里放不下，就将其中一个放在客厅，另一个索性搬到了卧室里。

书架换成了新的，书也换成了新的，有的还包装精美，硬板的外壳，例如四大名著。然而我几十年积攒下的旧书舍不得丢弃一本，因为它们带着时代的烙印，陪我走过了风风雨雨的几十年。我偶尔也去翻翻那些用牛皮纸包的旧书，也常会翻起那些泛黄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