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
三十一年前的三月初,我在当月刊行的《新文学史料》上,读到宋清如先生整理发表的《朱生豪致宋清如书信》专辑,这是朱宋恋爱时(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七年)的通信,一总多少封,我未记数,但我读到一九三五年间的书信时,有两封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把个中的片段抄录在牛皮纸面儿的笔记本上,收在抽屉里。此后数次搬家迁居,都未丢,随我至今。
片段一:讲诗的。我每遇到有人诘难新诗如何、旧体诗又如何时,总会想到朱生豪对新诗、旧诗的见解,拿出笔记本来看看。我觉得这是个永远纠缠不清的问题,写现代诗的人瞧不起旧体诗,以为思想、情感陈腐,锻铸不出新锐的诗境;服膺旧体诗的呢,觉得从唐朝的格律诗算起,此道已行了千余年,虽然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旧体诗的不振已成文坛共识,但值此传统文化复兴之际,吾辈敢不奋起以踵之乎?
说这话的倘属年轻而正耽于旧诗的,看上去总像个有几分暮气的小老头似的。
嗐,还是来看看朱生豪是怎么说的吧。
“我压根儿看不起诗,尤其看不起旧诗……律诗绝句这一类货色,顶多是一种玩意儿,吟吟风月,还可以卖弄一些小聪明,真要把国家大事之类弄进去,总脱不了滥调,新鲜的思想是无论如何装不进这么一个狭套里的,你说是不是?”
朱生豪是我家乡不世的文学天才。
朱生豪作此信时二十三岁。所说“我压根儿看不起诗”,是负气的话,不可当真,因为他就读之江大学时,是“之江诗社”公认的才子,诗友们认为朱生豪作新诗的诗才,更胜于古诗词。
讲到古诗词,朱生豪当然的是一位上乘的作手,人或比之于李商隐、姜白石。因此,他说的那一句“新鲜的思想是无论如何装不进这么一个狭套里的”,实在也是他的由衷之言,识见远高出于一般把低吟高哦旧诗当作日课的诗人了。
我不懂诗,更不懂旧体诗,这个话题,咱就此撂开。
片段二:这是朱生豪第一次去常熟探望暑期在家的宋清如,两天里,游虞山、看了言子墓(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擅文学和礼乐),去燕谷园登赏诗阁,在数百年的白皮松下徘徊,此外吃鸭面、尝菱藕,都和家乡嘉兴有着若断若连的感和思。返回上海后,在寄居世界书局同事家的亭子间里,朱生豪写下了近八千字的长信给清如,他说:
“常熟和我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属于商人阶级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女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什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也已衰微,或者改业从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者整饬一点,略为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什么两样。”
信中所说的“垂垂老者”,排在首位的应是前清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翰林院编修盛沅和曾主地方报笔政的谭天风了。盛沅字萍旨,晚号剩叟,精楷书。学术著作有《江南水道》《宗孟庐行水考》等行世。谭天风名新润,以字行。他是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的尊人。诗人,南社社员。有《弯弧庐诗稿》(柳亚子序)未刊。弯弧庐者,是谭因脑梗后言语不清,取嘉兴人戏称此种病患为“弯葫芦”的谐音,作他的书
斋名(见葛剑雄《谭其骧前传》)。谭氏嘉兴望族,坊间有“先有谭家坟,后有嘉兴城”之谚。
盛谭二先生都在一九三五年赴修文。
是年,在嘉兴社会上尚具影响的风雅之士,当推陶元镛、孟豪、陈澹如等数人。陶、孟、陈,以孟最年长,时年六十三岁;陈最年轻,五十初度;而陶居中,离耳顺还差三四个年头。民国年代的国民,在年寿的尺度上,尤其是士绅阶层,依然沿袭着古风,男子一过五十,便称“翁”称“叟”,出门拄杖,杖头上刻铭文:“世道多不平,携君缓缓行。”
这小半儿是因为风雅装的。杖者,文明棍也,阿Q嘴里的“哭丧棒”,唬人;大半儿不装,不装是那会儿国人的年寿平均才四十上下。
数人里头,陶元镛最风雅。元镛号慧斧,别署怀苏亭长。他是清光绪四年(1878)生人,附贡生。世居子城脚下洲东湾。地境清幽,有凤凰岗、清军馆、五柳庄诸名胜,美誉“城市山林”。五柳庄即陶氏,是王江泾“雁湖陶”徙城的一支,宋元以来的奕奕世族。辛亥鼎革不二年,元镛游宦,官黄岩县知事。后从浙江烟酒税局嘉兴分局长任上解职,一度去上海淞沪商埠局充当秘书。案牍劳形,长官呵斥。不耐。脚筋都扳牢。归去来兮,胡不归?归归归!拎起手杖便走,回家乡养望去!赋闲。百无聊赖,伤今怀古,发为歌诗——洲东杂咏。由诗而想到居邻的苏小小墓,墓早塌,几成平地,残碑断碣,荒草飞蓬,小小孤魂游荡无依。于是,他做了一件响动全城的事:重建苏小小墓。
苏小小,晋之歌妓。一说南齐钱塘人。宋郭茂倩《乐府诗集》载“苏小小歌”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是一首殉情的绝命诗。西陵,西之高阜也;松柏下,坟冢也。我个人这样的读解,可省却西陵是萧山抑或杭州的西泠的缠夹。小小献艺在嘉兴,殒命在嘉兴,墓葬也在嘉兴,是真实的。徐志平先生著文《解读古诗文,寻踪苏小小》考证详确,兹不赘。
陶元镛堆土勒石重建苏小小墓,墓前设条石桌凳,并手植女贞树,凌冬青翠不凋,供邑人来此徘徊凭吊。
重建墓仍旧址,在子城东侧水滨(洲东湾北),原贤娼弄底知名牙科来称山家院内。文革中,墓掘毁。
据至元《嘉禾志》记“……今墓正在嘉兴县前西南,坟高三丈,有大井在其侧。旧生双桃于上”云云。
所说“嘉兴县前西南”,即嘉兴县衙前西南,县衙所在地后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兴建的工人文化宫,方位合榫,墓址仍可得其大概(今建国南路商城牌楼附近)。
宋代,子城城楼上有怀苏亭,亭下瞰小小长眠地。
慧斧先生之别号“怀苏亭长”,盖亦缘由于此。
苏小小废茔的复旧观,是慧斧先生本着缙绅应当为地方做事的旨趣,踵继历史人文,不使名迹湮灭,亦算得上是一项不朽的文化功业了(就看今之后人将会如何)。
朱生豪对家乡的耆旧名彦,哪怕是带点儿馊味的,并不排斥鄙薄,他的关注点也不在这上头。他是新思想、新文化的一派,事功在世界文学之林。
一九三五年,朱生豪和供职的世界书局签订了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合同,次年在上海完成了第一部译作《暴风雨》,他告诉宋清如,比起梁实秋来,他的译文是要漂亮得多。自信。不佻。
(巧了,恃才傲物的汪曾祺先生,生前听某位青年作家谈梁实秋散文其实不咋的,汪先生表示赞同,瞪直眼,跟上一句:“还雅舍呐。”四个字,带着齿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种独具个人秉赋的文化背景下,朱生豪对所谓的嘉兴文人,特别是报纸副刊的编辑不满意、瞧不上眼,是挺自然的。所说“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我今称之为“微讽”,是“一打半”专属沪谚,一打为十二个,英语dozen之音译。盖一打半者,两两相加为十八,非实数,乃讽其量寡而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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