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贤卿

嘉兴博物馆收藏有一套不完整的《太平欢乐图》，是博物馆于2008年从湖州一位藏家手中征集而来。这本册页，绢本设色，创作于1836年，是清代中晚期嘉兴本土画家董棨按照另一位嘉兴著名画家方薰所绘原始画册进行的摹本创作。画作的右半开为画，左半开为文字说明，两者合为一开，尺寸为纵20.5厘米、横27.5厘米。目前，这本册页剩有37开，其中含一开《后记》。

《太平欢乐图》的内容，是以人物来描绘杭嘉湖地区当时老百姓安居乐业、百工技艺场景的生活长卷。例如春节的春联、年画，元宵节的灯市、圆子，春天的芹、蚕、龙井，端午的粽子，夏天的凉鞋、西瓜，中秋的月饼，秋天的蟹、菊、柿，冬日的梅、熏笼，腊月的盆栽盆艺等。另有四季皆用的物品，如砖瓦、油、陶器、土布、镜、图章、竹器、糖人等。这样的一组画作，能够让今天的人们非常直观地去了解两百年前杭嘉湖百姓的生活面貌。

描绘江南风物

龙颜为之一悦

说起《太平欢乐图》，就不能不提金德舆（1750—1800）。金德舆是桐乡人，曾担任过刑部主事，他是一位藏书家、诗人，嗜读书，痴迷金石，喜爱收藏名人翰墨。金德舆家藏丰富，而且他十分乐于分享藏品，和同好朋友讨论学术，身边聚集着不少喜爱书画、鉴赏、藏书等方面的文人雅士。乾隆四十五年（1780），乾隆帝开始了他的第五次南巡之旅，一路沿京杭大运河南下。消息传到江南，金德舆与一众友人商议，待皇帝途经嘉兴时，将具有江南特色的特殊贡品进献给乾隆帝，以悦龙颜。众人商议的结果，便是创作一本百页的《太平欢乐图》，记录描绘乾隆盛世时期杭嘉湖地区的百姓安康富足的生活面貌，借此赞颂乾隆的丰功伟绩。

由金德舆发起创作的《太平欢乐图》，便是方薰（1736—1799）所绘的原始版本。

皇帝的南巡，并非定时定期，错过一次便可能错过一辈子，任务紧急。《太平欢乐图》的创作，既然是进献给皇帝的，就丝毫不能马虎。绘画加文字说明，都要真实严谨、考据充分。绘画不仅要彰显出江南文人的一流画功，还必须精美装帧。这些“高标准、严要求”，令《太平欢乐图》的创作要慎之又慎，须精心准备。

幸好，金德舆身边不乏学问渊博之人和擅长作画的文人雅士。在确定《太平欢乐图》内容和形式过程中，其好友朱方蔼、赵怀玉、鲍廷博、李集等人都参与了策划，确定了所呈现的最终内容。

关于金德舆进呈《太平欢乐图》的具体绘画者，官方和民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在当时的官方奏折中，称《太平欢乐图》的作者为朱氏，但以民间流传的信息，明确指向作者为方薰。如清代嘉庆年间的《遣睡杂言》中提到：“兰坻先生（注：方薰号兰坻）能诗善画，在桐邑金比部家最久。尝绘《升平欢乐图》百幅，纵仅尺，横稍减，皆作小经纪买卖肩挑而手提者。”集合了清代乾隆至咸丰间一千余位画家人物小传的《墨林今话》，提到方薰“尝为金太夫人代绘《太平欢乐图册》凡百幅”。清中晚期的苏州人，曾任礼部侍郎的陶梁，在《红豆树馆书画记》中，也讲述金德舆进献的《太平欢乐图》，是方薰所作：“比部于纯皇帝南巡曾进《太平欢乐图说》，凡一百余页，兰士（注：方薰字兰士）为之作图。”

这三个资料所涉及的内容，与朝廷奏折的内容有所出入，但关于方薰所绘之事，应无差错。加之陶梁和方薰之子方廷瑚熟识，往来密切，史料应该具有很高的可信度。更直接的证据，就是董棨版本的《太平欢乐图》在“前言”中陈述，方薰是《太平欢乐图》的作者。方薰和董棨，是绘画方面的师徒关系，董棨所讲述的信息，应是可靠的。

在创作《太平欢乐图》时，方薰已经是一位成了名的画家。他与钱塘奚冈齐名，世称“浙西两高士”。不过，根据金德舆的要求，《太平欢乐图》上不署方薰的名号。方薰纯粹是“为他人作嫁衣”。创作《太平欢乐图》过程中，善画山水、花卉的方薰，在其留世并不常见的人物画上，十分尽心尽力。

其中缘由，一方面是金德舆在方薰穷困潦倒之时，让其寓居金家，继续发挥绘画才能，而且还能饱览金家藏画，并与金德舆的友朋们常在一起交流探讨，使其眼界大开。另一方面，金德舆与方薰两人之间的情义，远远超越了主客之间的关系，不能以赞助或者交换来看待。正如清代嘉庆年间的诗人张兴镛在《山静居遗稿题辞》中所写：“忆到前尘百感生，桐华馆里廿年情。”

后世摹本不断

皆为收藏之宝

金德舆进献给乾隆皇帝的《太平欢乐图》原稿，已不知去向。现在能看到的，仅有摹自副本的诸本册页。其中一册，由国内私人藏家收藏，并于2003年由学林出版社出版。董棨在道光八年（1828）曾摹过一版《太平欢乐图》。这一版的《太平欢乐图》，图左下侧钤有“棨、乐闲、棨印、董”等一方或两方印，后有其子董燿题跋：“丁卯初夏，莲汀陈丈得副本于桐乡金氏，藏之以为永宝。丁亥季冬，湘船濮丈假陈丈所藏副本，嘱家君临摹全册并命燿录小记于后……”这段跋文，清晰点明了副本的出处以及这套图册的流传过程。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套董棨的《太平欢乐图》摹本。这个版本，为董棨于道光十一年（1831）所作，共计

89页。部分图，《清史图典·乾隆朝》中可见。这本《太平欢乐图》，包括收购面纱图、织布图、卖春联、卖年画、卖箫鼓、迎元旦、卖元宵、卖花灯、卖粽子、制月饼迎中秋、售花糕度重九、祭灶神过交年、吹糖人等。

中国国家博物馆也藏有一册董棨的摹本。全册绢本设色，共计一百开，同样是半开绘图，半开为文字说明。每幅图纵19.2厘米、横12.2厘米。册后附有董棨自跋。这个版本，没有点明作画的时间。

嘉兴博物馆所藏的董棨《太平欢乐图》摹本，形式与上述三个版本一样，半开为文字说明，半开为绘图，骑缝处有篆体长方印：“乐闲临本”。这套图册中，亦有董燿跋语，后钤有“燿印”“枯匏不朽”两方印。其中提到：“陈丈所得之副本忽为黎神取去，于是樗庵先生之真迹不可复得矣。”黎神，即火神，也就是说，陈铣（清代中晚期嘉兴书画家）所得到的副本，因意外失火而损毁。在无副本可供临摹的情况下，也就有了“筠坪兄丈假濮氏临本，属家君摹仿全册”。濮氏临本，或许就是学林版本所提到的濮氏借陈铣副本，让董棨临摹的其中一个版本。董棨只是在原来自己摹本的基础上，进行了再次临摹。这本《太平欢乐图》虽然只剩下36开绘画，但也弥足珍贵。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也藏有一套《太平欢乐图》，不过，那是1888年石印版本的。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太平欢乐图》页首，有篆体长方印“光绪戊子年七月积山书局石印”，并有金德舆小传、金德舆上呈奏章原文，以及晚清书法家钱塘人吴淦所题写的序言。吴淦序言前半部分，介绍了《太平欢乐图》的出处，后半部分介绍“余友雅声叔和昆季，搜得副本，付诸石印。说仍其旧，为雅声所书”。石印本最后一页，有“秀水潘叔禾摹”之印。嘉兴晚清诗人张鸣珂在《寒松阁谈艺琐录》中介绍，“潘振节尝重绘《太平欢乐图》刊以行世”。从这些信息推测，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太平欢乐图》所藏，是潘振节临摹，潘振镛题写题记，而后石印的（注：潘振节、潘振镛二人均为清末民初嘉兴画家）。

按乾隆年间医学家、嘉善人黄凯钧所描述的，原始版本的《太平欢乐图》，“纵仅尺，横稍减”“左右各小楷，载众物原始”，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的石印版本，格式更符合原版格式，只是石印版的字体有点随意，可能与进呈时所用规整的小楷有所偏差。黄凯钧又提到：“令嗣协堂出示，予始获见……郡城皆金阁，各种笺纸、印版，山水、人物、花果、翎毛亦出方君手，习绘事者咸珍为粉本，然今不可多得矣。”方薰所画版本，应该由金德舆刊印出版过，到后来，刊印本已不多，便都以这个刊印版本为副本。嘉兴博物馆的《太平欢乐图》中，明确指出“樗庵先生之真迹不可复得矣”的情况下，潘氏兄弟“搜得副本”，可能就是此刊印本。

五个《太平欢乐图》临本中，其中有四本为董棨所摹。方薰曾在濮院人濮湘船家寓居多时，大概在这段时间与董棨交往密切，并授其翎毛花卉技能。所以，董棨多次被要求临摹方薰副本，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金德舆邀请方薰绘制《太平欢乐图》开始，之后，这个记录江南民间风物的画册，有董棨临摹董燿题后记的版本，有潘振节临摹潘振镛题画后小记的版本，其间又有陈铣、濮湘船等人的收藏与流传。前后百余年间，众多嘉兴画坛人士参与其中，可谓一本《太平欢乐图》，就是一段嘉兴绘画史的缩影。

《太平欢乐图》部分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