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俞尚曦
一
桐乡濮院镇北市河横跨着一座单孔石拱桥——定泉桥。相传,过去桥下有一泉眼,常年汩汩,大旱不涸,名曰“定泉”。定泉桥的桥名亦由此而得。《濮院志》卷十有载:“定泉桥,跨北市河,清乾隆六十年重建。”年久代远,即使是在一百多年以前,金淮、濮鐄等前辈人纂修《濮川所闻记》时,已无法断定桥究竟始建于何时,留给后世读者的,只有“乾隆六十年重建”这寥寥数字。
桥的西侧,宋元时建有福清道院。其时,镇东有元明观(翔云观),人称东观。福清道院即为西观。观内有赵孟頫书丹的碑记。清雍乾时,濮龙锡之子濮洙曾有诗咏《福清道院》:“碑残松雪土中埋,重建何人实可怀。西观同于东观好,数声清磬引芒鞋。”从这首诗可知,道观后曾毁损,石碑亦被埋入土中。而且,道观即使有过重建,石碑却永远埋在土中,不见了天日。
定泉桥畔,自古以来,名士荟萃。两宋之间,山东曲阜濮凤随赵宋王室南迁,定居濮院以后,子孙繁衍,家大业大,到元朝濮乐闲时,共建有八处宅院,其中西街宅就在定泉桥畔。其处有杏霭堂、知止堂、百客楼等建筑,俱是濮乐闲晚年所筑。宅后又有藂桂园,上千株桂树栽植一园。每届金秋,丹桂盛开,香溢四野,成为当地一大名胜,人说可与魏塘顾阿瑛海棠园争胜媲美。其时骚人墨客,多会于此,诗酒文会,风雅流播。行人至此,皆流连忘返。
二
至清康熙年间,濮院镇上有青年士子杨琯,字自昆,号栗斋,发奋攻读,满腹诗书。那时,杨琯一家的住处,就在定泉桥畔。清同治间,濮院人岳昭垲编著的《濮录》中就有这样的文字:“杨司马宅,在秀界定泉桥,清江宁同知杨琯所居。”
杨琯在文化史上留下的痕迹,以参与编纂《古今图书集成》为最著。在这部煌煌巨编中,杨琯一手纂成了《字学典》和《乐律典》。《字学典》,隶理学汇编,一百六十卷,分字学总部、音义部、书画部、法帖部、书法部、书家部等二十四部。它的内容包罗万象,几乎囊括了传统小学的所有门类;甚至连书法以及书法工具等内容也广收博采。《乐律典》,隶于经济汇编,一百三十六卷,分乐律总部、律吕部、声音部、啸部等四十六部。其中《乐律总部》有三十六卷,究其实质,乃是一部详尽的音乐史著作。
除了参与《古今图书集成》的纂修,杨琯又选取从周秦直至唐宋的优秀篇章一百九十余篇,名之曰《古文选》,并亲自撰写序言,告诫后学,“此文章之星海也,汝其涵而咏之,神而明之。以待其文之成,学之就。”
杨琯平时也喜欢吟咏,但随写随扔,从不注意保存,因而大多散失。逝世之后,到了他的孙辈杨树本,才花力气搜罗祖父遗稿,嗣后有《栗斋诗稿》二卷行世。嘉庆时,宋咸熙《桐溪诗述》对杨琯诗稿特别予以著录,并加以注明:“栗斋先生诗多散失,其孙荫轩司马掇拾残賸,刊而行之。”
杨琯之孙杨树本,更是濮院地方史上一个抹不去的人物。他乾隆十八年(1753)、三十三年(1768)两中副榜,历官至湖北鹤峰州知州。杨树本不但整理刊行了祖父的遗稿,自己一生也勤于笔耕,不废吟咏。重赴鹿鸣时,曾赋诗自慨:“岁月匆匆马齿增,鹿鸣周甲又宾兴。七篇久作敲门石,八秩浑如推院僧。同谱贵人嗟物化,及时英俊羡云蒸。钱塘依旧湖山美,欲再登临老未能。”他的同乡、乾隆五十四年(1789)举人、曾任丽水教谕的屠本仁则称其“遍历滇黔齐鲁,游踪宦迹,无一不见于诗”。有《荫轩诗文钞》刊本行世。此外,又有《春秋事几终始》《纪元备考》《杨氏宗支考》《文房备览》等著述。
《杨氏宗支考》乃是杨氏一族的宗谱。从杨树本的自序可知,杨家的祖先,本姓姚,素来是嘉兴城内的名门望族。到他的九世祖杨玮,赘入杨家,从此改姓。香海寺西房旧有户册,他的祖上,皆为姚姓。
杨树本宦迹之余,一个突出的成就,就是纂修了《濮院琐志》。里人方学沆作序。濮院素有修志传统,明代以后,陆续修纂镇志十余种,完稿于乾隆间的《濮院琐志》则是其中的一座丰碑。该志中所载入的资料,譬如陈梓的《梅泾书院记》《玉山草堂菽乳会诗序》等多篇诗文,都是该志独有,他志均未见。
百年之后,《濮院琐志》早已不全,现在人们见到的《琐志》,是稿钞本残篇八卷,岳昭垲《濮录·自序》记载,他修纂《濮录》时,曾从其内兄、杨氏后人杨世珍处借得《濮院琐志》残篇参阅,并称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之役以后,稿本就已经散佚。1992年,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和巴蜀书社等在影印出版《中国地方志集成》时,将其收入《乡镇志专辑》第二十一册中。
最近,嘉兴决定影印各种存世古籍,汇为《嘉兴文献丛书》。其《方志编》中就包括杨树本纂就的《濮院琐志》八卷残本。
三
差不多与杨琯同时代,集理学家、文学家、书法家、教育家、鉴赏家于一身的陈梓经数番迁徙,后来也赁屋居住在定泉桥西侧凤栖坊。
这位陈梓先生,字旉公(一作俯恭),又字古民、古铭,号一斋,别号客星山人,祖籍余姚,幼时即随父兄客寓濮院。他师从张杨园弟子姚瑚,私淑杨园,成为杨园学派的重要传人。积数年之功,重订《杨园年谱》;曾与友人谒杨园墓,并撰《谒杨园先生墓记》。平昔长于诗文,与奉天学者李锴齐名,当时有“南陈北李”之称。兼工翰墨,尤以行草擅世,宗法怀素,自成规格。康有为当年曾在杭州见到陈梓信札数十通,推崇备至,称“陈先生书法卓绝人间,而世人知之者绝少,方知传世者必麻笺十万,始有人知也。”海宁张宗祥《论书绝句》中有诗三首,亦竭力赞美陈梓书法:
却将颜柳千钧力,散入张王草法中。满纸龙蛇惊起伏,平生拜倒颍川公。
重如磐石细如针,大小相参信有神。融合全篇成一字,后来难继古无人。
晚来病臂十余年,左腕匆匆草几篇。若把公书较南阜,力沉魄厚过前贤。
书法之外,也擅丹青。曾写《望越图》,同乡潘亮为之题诗,其中有“我亦有家在山阴,题君图画恋旧林”句。满纸乡思,惹人离愁。
陈梓一生坎坷,多灾多难。他在《梦记》一文中写道:“十九先君见背,侍先君日浅。又十二年,而先母谢世”。中年时,又不幸丧妻。生了两个儿子,却都因痘疹夭折。六十四岁那年,患中风偏瘫,半身不遂,只得改用左手写字,直至终老。虽然历经磨难,而且出生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其时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已渐渐坐稳,而且文网森严,文字狱遍于域中,有良知的汉族知识分子蒙冤入狱惨遭蹂躏者无数,但他不改初衷,始终以先朝遗民后裔自居,不应科举,布衣终生。他的弟子、浙江学使雷翠庭曾以“博学鸿儒”举荐,后来当地政府又以“孝廉方正”再荐,均遭拒绝。《濮院志·集文》中收录的《辞董县尊书》《辞翁老师书》等两篇文稿,虽然措辞委婉,但读者从中看到的,却是陈梓反对异族统治,宁愿潦倒终生,也不与清廷合作的冰雪操守。
当年在定泉桥畔所觅之屋,先生题额曰“定泉书舍”。十分雅致的室名,其实却只是矮小平屋六七间。大门朝东,但有邻舍遮挡日照,终岁难见一缕阳光。“当北风长号,满室凄然。”陈梓曾撰《定泉书舍记》一文记其事。文中虽历数陋室破屋之种种不如意,作者却苦中寻乐,怡然自得。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门临正东,濒水,鹅鸭曝日戏萍藻。邻有薪侩,乡船早泊,其老农话晴雨,较丰欠,或蚕月采桑船鳞集,说三眠大眠……值堂东南隅隔墙古桂,花时香扑几席。与诸生讲无隐之旨,儒释迥判,罕有解者。灯影相看,万籁沉哦,诚斋句别有会心耳。尝作《定泉诗》寄故山雪渔子……适夜静,雨后吟此,门外一老渔罾鱼,闻余歌,亦唱“月子弯弯”相酬答。
这段文字,就录自《定泉书舍记》。今日读者从中感知到的,是市井社会充满嘈杂生气的生活图景,从中更是看到了作者内心的那一种随遇而安、别有怀抱的处世态度和精神境界。
陈梓就是在这样的陋室中,授徒讲学,弘扬杨园之学。又执笔为文,篇什联绵。除《定泉书舍记》《定泉夜话记》诸文外,又有《人日前三日汪丰玉过定泉次舍》《六日同人集定泉书舍尝女贞酒限粘字》《答雪渔见题定泉书舍韵》等诗篇,以及数万字的《定泉诗话》,皆是陈梓寓居定泉书舍时所作,无论诗题,抑或文题,均处处不离“定泉”二字。
晚年,陈梓最终还是叶落归根,回到了故乡,在余姚北乡胡氏筠谷园开馆讲学,诲人不倦。回乡之后仅三年,他便永远地告别了人世。其人虽然离濮院而去,但定泉书舍及其主人的生活踪迹却是无法抹去的永恒。清末,镇人沈涛著《幽湖百咏》,有诗专咏当年的这一段史事:“鸿博徵车未足劳,定泉桥上客星高。凤栖坊冷遗诗在,一鹤青天见羽毛。”诗下有按语云:“桥西为凤栖坊,有定泉书舍,为处士陈梓故居。”晚清岳昭垲《濮录》亦载:“陈处士梓故居在定泉桥右,有定泉书舍,李元绣有记。”
四
时至二十世纪初,濮院又有岳石尘诞于此。老先生系武穆王岳飞二十八世孙,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二十岁后,师从濮院名画家仲小某。抗战前,曾与夏贞叔、夏惠民、仲泳沂等人组织梅泾书画社。后任苏州吴门画院画师多年。岳石尘擅长翎毛花卉、人物仕女,亦间作山水。花鸟画深得明代周之冕、清代王武的风神,又能汲取乡先贤张熊(子巷)、朱偁(梦庐)、王礼(秋言)之精髓,画作劲秀磊落,谨严中有古逸气。善绘牡丹、月季、紫藤、秋菊,长于禽鸟,点缀瓦雀尤擅胜场,绘有《百雀图》,极得飞鸣宿食之姿。湖州谭建丞曾有诗称赞:“徐黄妙笔有传人,工力谁如岳石尘。底用矜奇为险怪,光明斯世物同春。”画苑耕耘八十载,作品数以千计。年届百龄,犹作画不辍。八十九岁时,为杭州新侨饭店绘制长九米、宽三米的巨幅花鸟画,驰誉艺坛。所作《桃李千年图》选入《苏州建城二千五百周年纪念册》及《全国国画名家月历》。生前曾有《岳石尘花鸟画集》出版,徐邦达题签。
笔者岳父于梦全先生,与岳石尘老先生年龄相差二十岁,但两人之间,交往数十年,情谊深厚,时相过从。我因慕岳老之画,尤其喜欢他的水墨画作,故不止一次请岳父代求,前后求得十余幅。最近一段时间,笔者挂于书斋壁上的《竹雀图》轴,便是老先生暮年时的一幅水墨力作。赏鉴画面,则水晕墨章,浓淡相生,别具一种神韵。画幅右下端,署“辛巳年正月
百岁老人岳石尘于定泉精舍”十七字。辛巳年,即2001年,此后两年,岳老即以一百零二岁高寿告别人世。睹物思人,越发怀念逝去的两位长辈。
画幅中所称之“定泉精舍”,是岳老先生生前画室,也是他的居处。室在定泉桥东堍,近在咫尺,故而有此雅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曾数次到定泉精舍请谒长者。某年秋日,在外地某画商处见一署名岳石尘的花鸟画立轴,虽非老人手笔,但作此赝画者技艺不差,这幅“岳画”几可乱真。征得画廊主人同意,我持画以归,径直驱车濮院,请岳老亲自过目。老人坐在藤椅上,举手展开画幅,细细端详一番,渐渐的脸色有些凝重起来,片刻之后,复又莞尔,形容颇为不屑,嘴里脱口而出:“像倒是蛮像咯!”老画家对于造假者的深恶痛绝,令人动容。
后来,我撰《桐乡书画篆刻人物》书稿,寻寻觅觅,上下搜索,颇为资料不足所苦。其间曾数次往返崇福、乌镇、濮院诸乡镇。某日又去濮院,下意识地再次信步定泉桥畔。但是,昔人早已驾鹤西去,此地空余定泉精舍一幢楼。凭吊前辈故迹,徒然平添了几许怅惘!
从清初的定泉书舍,到二十世纪的定泉精舍,三百年而下,古老的定泉桥,竟然馈赠给了世人如此丰厚的人文积淀,从而成为古镇可供挖掘、可资利用的一大文化资源。年复一年,岁月沧桑,桥身却坚挺结实,依然如昔,四周青藤缠绕,英姿不减当年,而世易时移,人事毕竟已经全非!未识往后年分,这定泉桥新的画卷,又将如何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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