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锦
一九二七年农历二月十四(公历三月十七日),木心出生于浙江省桐乡县青镇(今桐乡市乌镇镇)太平桥畔的孙家老宅。
说起乌镇,现在已是举世闻名的国际旅游目的地和世界互联网大会永久举办地。但对于木心而言,这里就是他的故乡,既是他的人生起点,又是他的最后归宿。木心少年时代从乌镇出发,经杭州、上海、纽约,最终又回归乌镇,用尽一生,为自己画就了一个圆满的人生轨迹。
决心出走
日军盘踞乌镇期间,常去四乡扫荡,烧杀抢掠,弄得生灵涂炭。对于绝大多数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随着国土的大片沦丧,逃难已无处可去,于是人们只得听天由命,各回故乡,继续过着亡国奴的生活。作为亲历者的木心对那一段历史有过刻骨铭心的切身感受:“乱世必有的普遍的虚幻感,使‘时值非常,一切从简’成为那年月最流行的礼节性的托辞。”
木心所具有的那种“虚幻感”应该是每一个身逢无休止战乱的普通老百姓所共同具有的心理感受。面对异族的践踏,他们只能任凭命运的支使,显得无助又无奈。当人们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文弱而敏感的木心只能“一厢情愿地沉湎于艺术的水里”,以此方式纾解内心的恐惧,寻求心灵的寄托。
一九四三年,木心虚龄十七岁,按照当时的风气,是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龄。自从父亲孙德润英年早逝后,木心作为孙家独苗,备受母亲沈珍的疼惜。为孙家延续香火,也成了沈珍心中头等的大事。但木心对此并无兴趣,一心向往无奇不有的世界和丰富的人生经历。他的内心一天比一天惶急,预感“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
自从请了家庭教师,在他们的精心辅导下,木心愈加偏爱于绘画和看课外书。“画,已是‘西洋画’,素描速写水彩,书,是‘五四’以来成名的男女作家的散文和诗,以及外国小说的翻译本,越读越觉得自己不济,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显然,阅读为木心打开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户,由此他也渐渐萌生起走出去看看的念头。这种念头,随着木心年龄的增长,变得愈加强烈起来。
再加上木心从小喜爱画画,所以希望选择一所艺术类的专门学校继续深造。但家里希望他读法律或医学,木心坚决不愿意学那些,于是遭到了整个家庭的反对。家人的这次强烈反对在木心的内心留下了阴影,这也成为他下定决心离家出走的直接原因。
木心要去的是杭州,想报考的是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简称杭州艺专)。
作为省城的杭州,木心并不陌生,因为幼年时曾经随父母来游玩过。那是在抗战之前的几年,江南一带风调雨顺,连年五谷丰登,市场一派旺相。作为种田大户的孙家,遇上这样的年景,自然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每当春秋佳日,孙德润就会带着一家人到杭州游玩,漫步白堤,“坐划子”,上三潭印月,饱览西湖的大好风光。木心和家人坐在船里,温飔拂面,波光耀眼,只见清秀恬静的白堤上有杭州艺专的学生在写生。他们穿着白色的画衣,面前架着A字型的画架,架上是芋叶般的调色板,时而上前涂抹几笔,时而退身端详,再上前,履及剑及,显出得心应手的样子。这一切,都被年幼的木心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木心视他们为“陆地神仙”,深深地被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艺术气质所倾倒。
木心从八岁开始学画,只能在纸上用水墨写写梅兰竹菊,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够以五色油彩借麻布表现湖光山色。“然而儿童心理匪夷所思,会将其渴欲得到的东西,置于不合常理的高度难度上,假装畏惧退却,激起满心冤愤之气。”于是他暗暗在心中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在西湖的白堤上撑起三脚架,手托调色板,风吹画衣——”。
木心后来将自己童年时代对画家的羡慕归结为“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他说:“童年的我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起因,实在不是爱艺术而是一味虚荣,非名利上的虚荣,乃道具服装风度上的兴趣的虚荣,因此仍可还原为最低层次的爱美。西方十九世纪的音乐家、诗人,起初打入我心坎的也是郁茂的鬈发,百合花瓣似的大翻领,瀑布般的围巾,紧身而洒脱的黑外套,认为只要长得稍稍有点像他们的模样,再加上如此这般的一身打扮,那么,作曲写诗是没有问题的。我之所以艰难困苦,都在于得不到这全副穿着,同样道理,我之所以不成其为画家,自应归咎于没有画架画箱调色板帆布面的三脚凳白色的画衣,画,当然画得好,不好也不要紧,反正已经是艺术家了。”
“走我自以为是的‘路’”
木心于一九四三年春去了杭州,住在城内盐桥附近的蘋南书屋。蘋南书屋的窗下是一条浑浊的小河,对岸有一家织席厂,整日机声轧轧。虽然环境有些嘈杂,但与相对闭塞的小镇相比,木心已是得偿所愿。
蘋南书屋的主人姓袁,木心称之为袁老夫子。他是木心姐夫王济诚的业师,家富收藏,精于鉴赏。木心刚来时,老夫子常去他房中夜谈,看过木心作的山水花卉和隶真行草后,很是赞赏,认为“孺子可教”。木心的日常生活请了一个女佣在帮助打理,自己独进独出,“一心要做知易行难的艺术家”。其实木心决计去杭州时,已经听闻杭州艺专迁往内地的消息。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出走,“抱着投考艺专的心情和意图”奔赴杭州。
杭州艺专创立于一九二八年三月,原名国立西湖艺术院,后改称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校由时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的蔡元培所倡导,首任校长为林风眠,旨在培养艺术人才、倡导艺术运动、促进社会美育。初设绘画、图案、雕塑、建筑四个系,学制为五年。一九三二年增设了音乐系,学制改为六年。校址在西湖孤山下的罗苑。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初,日军从杭州湾登录,上海沦陷后杭州告急。杭州艺专于该年十一月十三日奉浙江省教育厅命令,撤退到了诸暨的吴墅。随后数年,经过江西、湖南、贵州、云南、四川五省,辗转播迁十次,于一九四〇年到达重庆。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正式投降后,才接到教育部命令,全体复员杭州。
当木心来到杭州时,杭州艺专已经迁离多年,此时已辗转至重庆办学。虽然人去楼空,但木心还是专程去探访了艺专的校园,“时常在平湖秋月、罗苑、孤山、西泠印社那一带踽踽独行”。但这些地方再不见艺专学生写生的身影,他也曾想自己提了画架画箱来摆摆样子,“一酬童年铭心刻骨的梦想”。他还到过苏白二公祠,那里是艺专的学生宿舍,现在“住着些小户人家,儿童在鸡鸭群中孤寂地玩耍,门口晾着衣裤、芥菜、笋干,这景象与‘艺术’正相反,唯其相反,使我凝视不去,似乎可以从中讨回艺术来”。
虽然不能到杭州艺专求学,木心还是自觉地过起了“艺术家”的生活。如前所引,童年的木心之所以羡慕画家,其心理起因乃是对画家画具及服装风度上的兴趣。于是他首先就在个人着装上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转变,脱去了长袍,穿上了藏青哔叽学生装、黑呢西装、花格羊毛衫、灯芯绒裤子等现代服饰,以全盘西化的面貌示人。绘画上他开始专攻油画,走的大致是印象派的路子,特别喜欢模仿法国画家莫里斯·尤特里罗的作品。木心认为尤特里罗的街头风景并非实地写生,更加契合他个人对油画的认知。作画之余,木心每天下午三时到六时照例还要到思澄堂范牧师那里去练钢琴,学费是每月一付的。
此时的杭州,因战乱播迁,市面上散出不少旧书,逛旧书店成了木心生活中一项很重要的事情。木心买旧书几近于疯狂,每天只要上街,总会选购一捆,常常因为搬不动而叫黄包车拉回,这是过去在乌镇从没有体验过的淘书之乐。这时木心“最嗜读”的是欧美艺术家轶事之类的闲书,对这类故事他件件信以为真,看得如痴如醉。特别是十九世纪英、法、德、俄诸国文学家、音乐家和画家的传记,尤其使他入迷着魔。这些励志的故事很契合木心想成为“艺术家”的心理需要,看得多了,自以为“虽不中,不远矣”。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许多故事其实是编著者捏造出来逗弄读者的,自己何曾沾着艺术的边,一切都还“表不及里”哩。
不料,木心在杭州走的这些“自以为是的‘路’”遭到了亲友们的批评。一天,他接到母亲写来的家书,内示凡是从杭州回乌镇的亲戚长辈,只要见过木心的,都异口同声地认为他单身在外,无人督导,显得“华而不实”。木心深感委屈,因为他觉得与梦想中的“艺术家”相比,自己还“表不及里、里不及表”。在批评木心的亲友中,就有袁老夫子,他写信给王济诚,信中就有一句“华而不实”的话。自从木心弃长衫布鞋而改穿西装革履,因专攻油画而满屋油彩气味,画具画材一片狼藉,老夫子就对木心改变了看法,夜谈也就从此不继了。
不久,沈珍赶到杭州,借口办事,其实是对儿子放心不下,闻风来看看他。木心陪着母亲游览了西湖。沈珍又带着木心到街上购物,给他添置了秋冬大衣各一件、英国纹皮皮鞋一双、瑞士名牌金表一块。她还特意给木心印制了几匣名片,嘱咐他说:“先一步步学起来,以后就老练,独个子在外面,要懂交际,别让人家瞧不起。”
木心知道母亲的用意,趁势问起“华而不实”讥评的来源,果然是袁老夫子的“高见”。沈珍最了解儿子的性格,看着他,带着鼓励的口吻,笑着说道:“真的华而不实倒先得一‘华’,再要得‘实’也就不难,从‘华’变过来的‘实’,才是真‘实’。”
她又举了王济诚和孙德润做对比:“你姐夫,实而不华,再说也华不起来,从前你父亲是正当由华转实,无奈去世了,否则我们这个家庭也不致如此。”
沈珍说到这里,突然感伤起来,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华’,可以,得要真华,浮华可不是华……”
显然,母亲的杭州之行对木心起了作用。沈珍回乌镇后木心尝试着与杭州的名门世家子弟交游。“其中擅书画的那些个,都各有师承,谨守传统‘六法’,一派仿作,毫无才气,更使我惶惑不解的是,他们在艺术上根本无视‘现代’,意识不到欧罗巴(世界性艺术)的存在和发展,而生活享受呢?却来得个会赶时髦,西方物质文明的种种新鲜玩意儿,他们捷手先得,自命不凡,男男女女凑在一起时,像是谈恋爱,又不见得真相干,这种场合和氛围,使我废然退出……”重拾心情,木心仍旧回到蘋南书屋做自己的画,“在‘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的概念丛里,走我自以为是的‘路’”。
他也渐渐明白西湖边上没有画家在写生的道理,“既然‘艺专’因战事迁去内地,杭州就没有主流的‘洋画’,只有支流的‘国画’”。此时的木心就像离群之雁,一心等着艺专回来,他是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和他们一起在艺术的天空里结伴翱翔。尽管如此,木心视目前的这个状态为一种自强的训练。而与那些名门世家子弟的交游经验终于使他明白,“浮华”真的只是“浮”,而不是“华”。
“初步圆了我童年以来萦心不释的‘画家’梦”
一九四五年秋,中国人民经过十四年的艰苦卓绝,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的曙光。喜讯传到杭州,城里城外一片欢庆的爆竹声。夜晚,人们提着灯到街上庆祝,万人空巷的场面令木心终身难忘。在近乎昏晕的欢欣中,木心预感到随着时势的巨变自己的命运也即将迎来转机。
抗战的胜利,像一剂强心针,使早已死气沉沉的杭州城顿时活力四射。人们在战乱中压抑得实在太久,无论是官方还是民众都需要一场足以驱散恐慌与寂寥的狂欢。被木心所最先觉察到的是文化界的动静,杭州城内呼地冒出许多画画儿的、编报的、演戏儿的,一时间热闹非凡。这些人大多从大后方回来,九死一生,不免要以胜利者自居,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而木心这个惨绿少年,初入“文化界”,一时竟难以适应。但为了心中的“画家梦”,他还是看样学样,努力周旋于其中。
不多久,杭州成立了“美术工作者协会”,木心积极入会,成为该会的会员。“开会时,这些‘美术’的‘工作者’,个个能说会道,握起手来,紧得发痛,还要上下左右摇几摇,自道姓名时,叫‘阿大’,叫‘阿羊’,在画上签名也就是‘阿大’‘阿羊’,衣着一概平凡朴素,谈论所及,‘某某,人很热情’,‘这张画,趣味好’——我不免发愣,‘热情’,怎么就放在口头上,‘趣味’,我却看不出来。”
一九四六年元旦,杭州民众文化馆举行集体性的画展。参展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多,其中国画占了很大的数量,而主流却是木刻漫画。木心拿出的是几幅自认为上选的油画风景,画的是树木、教堂、桥、河,均取材于照片上欧洲各国的建筑,似乎巴黎,似乎伦敦,显然是尤特里罗的路数。
画展很热闹,木心亦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筹备期间每天都去参加布展。他在感到自己实地投身社会的同时,又怀疑这种事务性的忙碌算不算“艺术活动”。艺术在木心的心中是无比纯粹而神圣的,他视艺术家为仅次于上帝的人。
木心与几位年长者共事,在他眼里他们饱经风霜、深谙世故,虽然或贫或病,但对艺术的热情并不因此而消退。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条件算是优越了,可心中却不免自卑。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幼稚无知,虽然读书已不算少,可是书本上所得来的有关艺术的常识、知识、概念、观念,与眼前所接触的人物事物,全对不上号,‘阿大’‘阿羊’‘热情’‘趣味’等,与希腊雅典、意大利文艺复兴、浪漫主义、印象派……毫无关系,他们大概生来就是画豆腐浆摊、码头工人、玩杂耍的”。
画展终于开幕了,看到自己的画作第一次被以画展的名义挂到墙上,木心的内心显得无比激奋。看着男男女女的观众从自己的作品前走过,驻足观赏,指指点点,木心站在一旁,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关于此次画展,目前唯一留存的是一张木心与版画家杨可扬等三人的合影。照片中的木心身着中山装,手上戴着白手套,嘴角泛着笑意,显出意气风发的样子。
《东南日报》对这次画展进行了报道,还刊发了评论文章,认为此次展览十分成功。评论中选取了几位画家的作品作为赞美的对象,其中就提及木心的画作,大意是他的那几幅风景画清丽脱俗,特别是能以中国画的笔法入油画,洵为难得。这给予少年木心极大的鼓舞,使他第一次品尝到了艺术给他带来的成就感。
这一次画展对于木心十分重要,他后来将其视为是自己初步圆了童年以来萦心不释的“‘画家’梦”。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反驳亲友们的“华而不实”之论,坚定了他将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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