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梅

黄燮清（1805—1864），原名黄宪清，字韵珊，又字韵甫，别号茧晴生，因拥有拙宜园、砚园，故又自号“两园主人”，海盐武原人，晚清戏曲家、诗人、词人，也是被誉为“我国十大园林之一”的绮园的主人冯缵斋的岳父。黄燮清少负奇才，博通书史，精通音律，擅长诗词、绘画，一生著有《倚晴楼七种曲》、《倚晴楼诗集》十二卷、《倚晴楼诗续集》四卷、《倚晴楼诗馀》四卷、《国朝词综续编》二十四卷，另有《绛绡记》《玉台秋》两剧。

由黄燮清创作的戏曲《帝女花》曾一度洛阳纸贵，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都能听到歌词。上世纪五十年代，香港著名戏曲大师唐涤生先生发现了流传在日本的《帝女花》传奇版本，经过一番考证之后，创作出粤剧《帝女花》，用词优美，曲调动听，自1957年6月首演后，好评如潮，先后两度搬上荧屏，一时间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剧，由香港粤剧名角任剑辉、白雪仙主演。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粤剧《帝女花》在当代粤语人群中，几乎已成了一种文化现象。汪明荃、张国荣、郑少秋、米雪、佘诗曼等著名歌星与演员，都曾出演与演唱过。

年少才名闻乡里

晚清大臣翁心存曾评价黄燮清：“年少得盛名，历任宗匠，咸以国彦待之。其所梓乐府倚声，已纸贵一时，几于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矣。”

黄燮清，他好友如是描述其外貌：“貌脊而脩，高颧削颈，炯炯双眸，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其一生历清嘉庆、道光、咸丰和同治四帝，处于清朝中晚期社会风起云涌阶段。其生长于儒学家风极深之门庭，父亲黄一夔，号晚香，宿儒，屡次赴考，无奈与仕途无缘，只以教书为业，故黄燮清从小家境并不宽裕。母亲朱氏，来自海盐望族朱氏家族，其勤苦节俭，以成儿子们的事业。兄长黄际清，副贡，后以给人建造墓穴为业，自购新居，自谋一枝。黄燮清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黄珏嫁给钱塘宗景藩，次女黄琇许配同里冯缵斋。

黄燮清从小受父亲极其严格的教育，黄晚香撰有“贫未卖书留教子，饥宁喫粥省求人”楹联，以“继学、慎交、戒刻、黜伪”为家训原则，教育两位儿子在读书、交友、为人等方面要有准则。在父亲的教育培养和他自己的努力下，黄燮清从小解四声，其课余又私下喜唐诗，辨别诗的体制，后又一头扎进宋元词曲，深谙宋元词曲之语的纤秾幽邃，对他长大后精通音律和创作乐府传奇，皆有很大影响。

黄燮清从小深受深厚儒学家庭氛围熏陶，以追求以身报国、显扬门庭、封妻荫子为终身愿望。家人对其也寄予厚望，黄燮清自己因年少即以才而负盛名，亦意气风发，“少年盛意气，昂藏负七尺。冀有所建树，温饱久惭惕。立身志显扬，缠绵家与国……”觉得自己的人生会做出一番不寻常之事业，不负家人之厚望，不负自己之苦心。

计车六上不得志

道光五年（1825），二十一岁的黄燮清第一次赴杭州参加乡试，意气风发，志在必得，没想到却榜上无名。这对黄燮清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但他未知，这于他只是一个开始。道光八年，黄燮清第二次应乡试，再次落榜。道光十年，黄燮清撰写了他第一部传奇《茂陵弦》，抒发了他心中的不遇之感。道光十二年，其第四次乡试落榜后，心中抑郁，他的兄长黄际清等人担心黄燮清身体，就出主意让他撰写明末坤兴公主事。黄燮清只一个月稿出，哀感顽艳，声情俱绘，一时洛阳纸贵，传览无虚日，几于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后又经两次乡试，于道光十五年，黄燮清三十一岁第六次乡试时终了心愿，列为第一名。

时典试浙闱的主考官翁心存得其卷面，曰之“醇茂瑰丽，决为著作才”。这一年，是黄燮清的丰收之年，六次赴考，在这一年一了夙愿；在传奇乐府方面，除了前面的《帝女花》外，他还先后撰写刊行了另四部乐府传奇，其才名更盛。

然而在科考路上，黄燮清用了二十多年时间，六次乡试，六次会试，从二十一岁走到了四十六岁。春花秋月，岁月如梭，每一次启程，皆带着家人的希冀，带着男人报效国家、光宗耀祖的责任。然每一次回归，亦皆是黯然神伤。

一次次奔波，一次次失落，黄燮清慢慢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怀苦抑塞，恨恨复南还。老亲幸健好，失意亦欢然”。父母安抚了他心灵上的失落，也给予了他继续北上的动力，然而买山心事终磋砣。四旬后，父母连续故世，黄燮清身心俱疲。

道光二十七年（1847），时年春季多雨，黄家拙宜园之西偏屹峙二百年之晴云阁倾斜。拙宜园是黄燮清爷爷黄耕山所购，黄燮清视之为“尺土重圭壁”。其父黄晚香曾对庭院进行了修缮，还没来得及修葺晴云阁，突遇英夷于乍浦登陆，直奔海盐。黄燮清急携家避难至嘉兴新篁竹里张廷济家，待归来时，黄晚香便得了疾患，后去世。黄燮清不容小楼毁于自己之手，故对其易楼三楹，取宋黄庭坚《快阁》“快阁东西倚晚晴”之诗意，取名“倚晴”，后又购得西邻砚园，剪除荆棘，缭以短垣，莳花种竹，始自号“两园主人”。

道光三十年（1850），黄燮清第六次赴京科考落第，心灰意冷，将原名“黄宪清”改为“黄燮清”，决定今后再不应试了。“计车六上不得志，扁舟散发归沧浪”。这一年秋日桂花香飘，同里布衣杨朴斋为黄燮清旧制《帝女花》填谱，同人善歌者集倚晴楼，度以管弦，音调谐适顿挫。“旧词新谱谐笙簧，一唱众和歌绕梁”。一时，倚晴楼上，管弦抑扬，水磨婉转，杯酒尽觞。但在黄燮清的心里，“鲛人洒泪作明月，蚁线曲引千回肠”，一腔伤感。幸有倚晴楼，幸有同里一群志同道合好友，“人生行乐何所望，志士不达徒忧伤。但愿岁稔天下康，世不我材容我狂”，黄燮清打算余生从此在拙宜园倚晴楼俯仰林壑，长吟抱膝终身。

避难鄂地魂归去

咸丰三年（1853），四十九岁的黄燮清选为湖北知县，但其因病未赴任。这一年，太平军从广西出发，沿途摧枯拉朽般攻下长沙，挺进湖北，又克南京。黄燮清家居，作《居官鉴》二十六出，借托剧中人物，自述心愿。咸丰十年（1860）二月，太平军克杭州城，黄燮清长媚宗景藩家毁于兵火，长女黄珏挈子女逃到海盐，依黄燮清居。闰三月，李秀成攻克苏州，复克嘉兴，黄燮清携家人先后至于城、沈荡、平湖、萧山、宁波、上海，最后决定赴楚任同考官。

这一年秋天，大疫。黄燮清好友李修宜、孙谋、陈作敬及兄长黄际清和长女黄珏的新生四月大的儿子等先后病殁，倚晴楼也为劫火所毁，黄燮清的心灵经受着一次次沉重的打击。

国破家亡，黄燮清仰天长叹，欲哭无泪。他带着无奈，携家人、长女一家离开故乡，从上海坐轮赴汉口。后长女婿、次女黄琇和次婿冯缵斋夫妇亦先后赴汉口团聚。虽然远离故土，乡园迢隔不胜愁，但是家人能够在异地团圆，足以给饱经沧桑的心灵给予慰藉。他更希望他日能够与家人同归故土，看家乡青山秀水。

在湖北，黄燮清先任同考官，后到宜都任知县，同治二年秋，改任松滋知县。时当地濒江田庐连年被水淹，灾民甚众。黄燮清治水救灾，颇有政绩。同治三年夏，黄燮清因腿疾谢事居于武昌，年已六十，自伤迟暮。他遥望故园，故园却相隔千山万水；他怀念倚晴楼和楼下的梅花、桃花，楼与花早已成了一地灰烬。当传来清兵克复杭州、克复金陵、克复湖州、克复嘉郡一个个喜讯时，黄燮清满怀希望，“一曲念家山，归帆几时挂？”

然而，世上总有不测风云之事。同治三年七月，黄燮清次女黄琇突然殁于沪上。黄燮清接到噩耗，悲痛难抑。在这飘零之乱世，是两位女儿安慰了自己破碎的心，他怎么也没想到才二十出头的小女儿，会如此突然离他而去，这使本就历尽沧桑的黄燮清肝肠寸断，使他本就多病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写下了《哭次女琇》长诗，字字血泪。黄琇去世后，黄燮清只留下了三首诗，他最后写下的一首诗《九曾同年以庄卫生方伯（受祺）游丝四律见示有感于中次韵奉和》，诗最后两句“婉转好寻来处路，江南烟雨是归程”，故乡依然是他心中解不开的愁，便终究没能生前归来。

这一年冬天，黄燮清殁于武昌，年六十岁。因他无子，由长婿宗景藩为归其棺，葬于海盐澉浦九杞山之阳，与其父母墓宅一处。

传奇经典《帝女花》

黄燮清著有乐府传奇《倚晴楼七种曲》及《玉台秋》《绛绡记》九部戏曲闻名于世，七种曲分别是《茂陵弦》《脊令原》《凌波影》《鸳鸯镜》《帝女花》《桃溪雪》和《居官鉴》，《绛绡记》收录于198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聊斋志异戏曲集》中，《玉台秋》尚不知其收录于何处。在中国晚清戏曲史上，黄燮清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他的戏曲在晚清传奇与杂剧创作日渐萎缩的情况下，对当时和以后的剧坛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在清朝中后期至现代戏曲过渡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为晚清戏曲中兴人物。戏曲史专家陆萼庭撰写的《清代戏曲家丛考之一》就写了黄燮清。尤其是他的《帝女花》，近代戏曲理论家、教育家吴梅先生曰其为《倚晴楼七种曲》最上乘之作，叹其“哀感顽艳，几欲夺过心余”。

《帝女花》分上下卷，共二十出，讲的是明末崇祯帝之女坤兴公主朱徽娖的故事。明朝末年，坤兴公主三五芳龄，父母将她许配给了都尉周世显，正待婚嫁，李自成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攻进了京城，杀进了禁苑。为免受贼人凌辱，崇祯帝忍痛挥剑斫坤兴公主和年幼的昭仁公主，进皇宫命皇后与众嫔妃殉国，自己也自行了断。五天后，被砍断左臂的坤兴公主醒了过来，被救后隐居在城外维摩庵。清顺治二年，坤兴公主上书皇帝准允其出家为尼。帝未允，复赐土田邸第钱物，迎归邸第，并令人找原配附马周世显，赐他们完婚。婚后，坤兴公主虽生活于锦衣玉食之中，却不忘亡国之痛，加上日夜思念父母，心病难医，与周世显成婚不过一年，便在郁郁寡欢中撒手人寰。帝赐安葬于彰义门外，谥“长平公主”。附马爷周世显因公主过世，哀伤过度，亦在安葬公主后之深夜，撒手人寰，随公主而去。

《帝女花》一经刻印谱曲后，苏、杭各昆班便立刻争相传唱。到了“其所梓乐府倚声已纸贵一时，几于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矣，当世名流争以识面为幸”的地步，久演不衰，所谓“恋笺新擘谱笙簧，唱遍江南齿颊香”。台湾著名戏曲理论家曾永义评论《帝女花》“像这样凄凄切切的、荡人魂魄的文字，即使是子规夜啼也不足以喻其悲”。《帝女花》不仅受到国人的喜爱，亦引起了日本人的兴趣，并将其引入到了日本，活跃于日本的舞台上。

可惜如今唐涤生版的粤剧《帝女花》还在香港演出，黄燮清版的昆曲《帝女花》已不见出演，但还能看到其《帝女花》中《宫叹》《哭墓》《探讯》《觞叙》《香夭》等出昆曲工尺谱，排练后即可以演唱，实在是海盐乃至嘉兴本土传统文化中的瑰宝。黄燮清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百五十余年了，然而他留下的宝贵文化著作，有待后人进行挖掘、研究和传承。